第三十五章 对自我的疑惑 (第2/2页)
王粹闻言,也不禁想起了早年齐王党争的往事,颔首道:“或许先帝传位给齐王,就不至于此了吧。”
刘羡没有接话,他躺在床榻上,精神还沉浸在刚才的反思之中,想着一些不适合说出来的事情。
其实这些是老师陈寿早就教导过自己的事情。他第一次教导自己信与义的时候,就曾经说过,如果一个世界失去了信与义,人们就将化为禽兽,不断地相互厮杀下去,将人世化为一片废土。现在发生的一切不就是这个道理的应验吗?
而自己原本的想法,竟然是想依托于司马遹这座晋室最后的河堤,来换取复国的机会,这何异于痴人说梦?其实从来没有人支持过司马遹,哪怕是自己也是如此。想要这样来取得政变的成功,完全就是抱薪救火,从一开始就是自相矛盾的。
刘羡仔细想来,其实自己并非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但自己有些太过矛盾了,他既想要复国,同时也不愿意向贾谧做起码的屈服,更不愿意背信弃义,去转投另外的阵营。以致于司马遹其实并没有拿出一个令他信服的政变方案,可他还是将信将疑地执行了下去。
为什么会如此呢?自己怎么做才是对的呢?在这个混沌黑暗的政局之中,刘羡全然看不见一条能让自己满意的道路。事实上,从三月回到洛阳的时候,他就一直怀有这样的困惑,直到今日还没有解决。
而在司马遹被废黜的当天,他的内心反而生出了更巨大的疑惑:为什么自己看好的人,最后总会陷入这样一个尴尬的局面呢?
刘羡随即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问题。司马遹等人遇到的问题,也是他个人的困境。在一条大河将要摧垮河堤,在荒野肆意横流的紧要关头,似乎个人的选择是如此的渺小。人与人之间的对错,根本无人在乎。
老师陈寿在临终前曾经告诫过,这或许将是一场持续数百年的大乱。与其试图力挽狂澜,不如想办法激流勇退,离开权力的中心,精心经营自己的家族。总而言之,在动乱之中,存在才是一切。
但在刘羡看来,遇到挑战便逃跑,这是懦夫的生存哲学,他实在不能容忍自己成为一名懦夫。可要想为未来想出一条出路来,他又实在难以想象。
刘羡一时陷入了死胡同内,他在病榻上辗转深思。无论在白日中,还是睡梦中,都在苦苦思索这个问题,可越是思索,他越是觉得自己无路可走。
莫非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谬,相信信义的人,竟然会沦落到走投无路吗?
到了这个时刻,刘羡忽然能够领会到老阮公和孟子的心情了。一个能写出“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诗句的人,为何会狼狈到穷途之哭呢?一个能说出“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人,为何会说出“穷则独善其身”呢?
想到这里,刘羡有些心灰意冷。说实话,如今的遭遇,并非是刘羡一生中最大的挫折,至少远远不及九年前。可它引起了刘羡对自我的疑惑。虽然疑惑是人生的常态,但对于心智已经成熟,并且胸有大志的人而言,迷惑与彷徨是更不可接受的。
他自言自语说:“不论如何,只有闯出一个名堂,才能对得起那么多死去的人。”
“许多困难我都想到了,也解决了。这一次也不例外,我相信,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山,也没有走不通的路。”
大概又过了七八日,右肩的伤口初步愈合,已经能够简单活动的时候。刘羡便想要强迫自己忘却这种迷茫。放在以往,他会舞剑,舞得大汗淋漓,让自己无暇多想,只靠本能来战斗。现在既然有伤不能舞剑,刘羡便找王粹要了一根竹笛,他打算用音乐抚慰内心的忐忑。
愤懑的刘羡此时渴望战斗,因此,他吹的乐曲也是激扬的《甲士列阵曲》,似层层铁骑踏地而来,飞鸟惊起,猛兽骇奔。又似雄浑沧桑之天地,向孤独的人压迫而来。刘羡将自己的情感融入曲内,吹到后面,曲调与节奏越发高昂,凄切与悲壮同奏一处,哀怒交织之间,更似有闻鸡起舞,听鼓踏阵之感。
一曲吹罢,并不能消尽他心中愤慨,于是他便反反复复地吹奏。就好像自己重新回到了关西的战场上,正身骑在翻羽上,头上是漫卷的旗帜,脚下是飞驰的平地,身上是滚烫的热血,耳边是箭矢的鸣叫,眼前是冰冷的刀锋,天地苍茫,只有杀敌是唯一的任务。
由于吹奏的地点是在后院,襄阳侯府的下人们可以听到音乐。王粹此时又不在府内,他们便好奇地围聚过来。等刘羡结束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有了许多旁听的人。
他们为刘羡的曲声喝彩,并赞美说:“使君吹的真是壮士曲,哪怕我们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听了也勇气倍增呢!”
看见这些笑脸,刘羡的心情也舒缓了很多,便和他们开玩笑说:“你们想听什么,我也可以吹给你们听。”
不料话音一落,下人们顿做鸟兽散,弄得刘羡不知所以。一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颍川公主司马脩华竟然站在了自己身后。他连忙要起身行礼,口中说道:“见过殿下。”
脩华看着刘羡手中的笛子,似乎想起了许多事情,很快摆手说:“你有伤在身,何必行礼呢?”
又说道:“还记得当年吗?你在五兄府上的时候,也给我吹过曲子,没想到,一转眼就过了这么多年了。”
刘羡觉得有些尴尬,按理说,公主是王粹的夫人,也就是女眷,此时两人应该避嫌才对。作为一个经典的封建卫道士,此情此景,刘羡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在有人打破了这种尴尬。
这时候,有一个侍女快步趋走过来,一脸不知所措地对公主道:“殿下,赵王长史孙秀来访。”
“他说,想要见刘使君一面。”
刘羡放下竹笛,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