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泰山路,我钱总队又回来了 (第1/2页)
凌晨。
天还不亮。
前两天刚下了第一场秋雨,此时的早晨一改往日的燥热,凉风习习中潮气湿漉漉的。
钱进推开供销社社长办公室的窗户,檐角铁马叮当撞碎了今日最后一片月光。
九月的凉风裹着新翻的泥腥气涌进来,他凝神看向窗外景色。
乡村土路被持续两天的秋雨泡软,一道道不知道被牛车还是卡车轧出的深褐色辙印里积了雨水。
凌晨时分,晶亮的水洼倒映着天边洒落的月光,亮堂堂的像水银。
路旁野蒿草的穗子耷拉着,叶尖凝着隔夜的雨珠,风一过就簌簌往下掉,在泥地上砸出细碎的麻子点。
远处的玉米地浮起薄雾。
玉米杆已经泛黄干枯,在雾里若隐若现。
钱进把搪瓷缸子搁在掉漆的窗台上,缸底残留的糊米茶已经被泡的没了味道。
再往远处看,黑瓦茅草房在月光下乌压压的,像是一团团泼洒在宣纸上的墨迹。
烟囱里飘出的炊烟被风吹散,这是有早起的人家开始生火做饭了。
钱进摸着中山装口袋里的铁皮钥匙串,他摸出来在手里颠了颠,最后放在了办公桌上。
从此以后,自店公社供销社的管理工作就跟他没有关系了。
他最后看了看办公室里的一切,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晃得墙上供销社的奖状发暗。
拉动灯绳。
供销社中唯一的光亮没了,整个公社又回到了黑暗里。
钱进去院里推起摩托车准备出门。
今天他要回城了。
下次再来不知道是什么时间,或许很快就会回来,但那时候他可就不是这里的主人了,而是成为客人。
他去推开门。
后门外的老槐树在晨风中轻轻摇曳,这时节知了已经停止了嚎叫,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是蛐蛐还是蝈蝈的低鸣声。
很快摩托车开始轰鸣,压住了一切声音。
钱进赶紧压下油门,生怕惊动住在供销社里的刘秀兰。
他小心翼翼地把行李捆在后座上,里面装着同事们和各大队干部送的各种土特产:
赵大柱给的烟叶,金海媳妇腌的咸菜,刘秀兰自己编织的毛巾,有些大队送来的今年新麦磨成的面粉,王振山书记还特意让公社食堂给他腌了一大块咸肉带上……
每一样都沉甸甸的。
“还是偷偷走好。”钱进自言自语道。
他最受不了送别场面,尤其是可以预见刘秀兰必然会掉眼泪。
这样多少有点矫情。
一切没必要。
摩托车刚驶出大院,钱进就猛地踩下了刹车:
后门出去没两步,黑压压站着一群人!
赵大柱披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在冲他招手,金海趿拉着露脚趾的解放鞋嘿嘿笑,刘秀兰不出意外的正在擦眼睛。
另外还有管二斗、曹梨花等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反正他手下人全到了。
“你们这搞什么……”钱进急忙踩刹车,差点一头撞进人群里。
“钱主任,想偷跑?”赵大柱一把按住摩托车把手,黝黑的脸上挂着狡黠的笑。
“我早就在这儿蹲着了!”
刘秀兰把个包袱塞到钱进怀里,声音带着哭腔:“钱主任你说你干嘛呢,今天要走还不通知一声?没把我们当自己人呀?”
“得亏赵主任心细,昨天注意到你开始收拾东西,否则还不让你偷跑了?”
钱进哭笑不得:“怎么还偷跑了?说的我跟一个逃犯似的。”
“你就是想背着我们偷跑。”刘秀兰坚持的说,语气很不满。
钱进只好哄着她说:“我不是偷跑,我是想早点走,否则现在虽然说是九月了,可天亮出太阳还是很热。”
“另外我说实话,我不乐意搞泪眼婆娑送离别的那一套,特别是我过几天还要回来呢,你们没必要送我。”
金海惊喜的问:“真的还要回来吗?过几天就回来?”
钱进点点头:“当然是真的,我对咱自店公社也是有感情的呀。”
“那你几天以后还回来?”赵大柱充分发挥了作为会计的缜密。
钱进数了数,说道:“顶多两个礼拜,我肯定会回来。”
听到这话,众人脸上的离愁之色被冲淡,都纷纷的露出了笑容。
管二斗这边递上个军用水壶:“自家酿的地瓜烧,我跟战友学的技术,你尝尝,味道不赖。”
钱进说道:“行,我路上解乏。”
金海挠了挠鸡窝似的头发,说道:“你们还准备礼物啊?我这啥也没准备,丢人了。”
钱进无语,他转头拍了拍摩托车后座:“这里家伙够多了,都是你们送的礼物。”
“还说自己没准备呢,你们得准备上什么?准备给我来一个上马金下马银?那样我岂不是成大贪官了?”
东边的天空渐渐亮起来,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泛着光。
钱进把酒壶挂好,最后深深地看了每个人一眼:“都回吧,同志们,我钱进会永远记着大伙儿的。”
“然后还是那句话,用不了多久,我就回来了!”
摩托车“突突”地发动了。
这次钱进不再客气,拧了油门便驰骋。
后视镜里,赵大柱在挥手,金海在傻笑,管二斗向他敬了个军礼,刘秀兰那边怎没有意外,终于还是哭出了声,正一个劲的抹眼泪。
钱进骑着摩托车,沿着坑洼的土路慢慢前行。
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他心里的难受滋味。
他没想到自己偷偷摸摸地走,还是被大家逮了个正着。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没有留下遗憾。
刚才那些话说的洒脱,其实他心里也伤感。
毕竟大家伙一起搭班子干了半年工作,毕竟大家伙在一起同仇敌忾过也共同欢笑过。
他可以在几天后再回来。
再回来可就要变了身份变了味道,一起并肩作战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转过第一个路口,钱进刚要提速,前方突然又窜出几个人影!
“停车!”一声暴喝吓得钱进差点翻车。
定睛一看,西坪大队的人来了!
周铁镇带着周古、周鹏等几个社员,像拦路打劫似的横在路中央,脚边放着几个竹筐。
见钱进刹车,周铁镇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钱主任,你可算来了!”
钱进再次哭笑不得。
难怪刚才送行队伍里没有周古呢,原来等在这里。
周古唉声叹气,一张老脸上愁眉不展。
周铁镇那件标志性的对襟褂子敞着怀,露出古铜色的胸膛,手里还拎着个滴水的尿素袋子。
“周队长?你们这是……”
“好你个钱进!”周铁镇一把拽住车把露出习惯性的嘿嘿笑,“又想偷偷的溜?告诉你,俺西坪大队的老少爷们没说话,你走不了!”
上次钱进在他家里吃晚饭喝酒把周铁镇给灌迷糊了,第二天天亮也没醒来,然后钱进没吃早饭,骑着摩托车带着西坪生产大队的老物件便跑路了。
自然,他也没带上周铁镇给他准备的蔬菜。
今天周铁镇显然是专程给他来送蔬菜。
钱进挺纳闷:“你们又是怎么知道我是今天走的?我还以为这消息是保密的呢。”
周铁镇大大咧咧的说:“你保密个屁,上次晚上咱俩喝酒,你跟我说过这个礼拜天要回城!”
钱进恍然大悟。
原来是自己喝多了说漏了嘴。
可见,喝酒不是好事,容易犯错。
周古拍了拍身旁的竹筐:“队长天没亮就把我们喊起来,说你要回城,得给你摘点新鲜菜带走!”
周鹏笑嘻嘻地凑过来,递上个竹篮:“钱主任,这是俺队里社员三点摘的,露水都没干,开着拖拉机送过来的!”
钱进低头一看,篮子里码得整整齐齐:
顶花带刺的黄瓜、红得透亮的西红柿、紫得发亮的茄子,还有碧绿的豆角嫩嫩的芸豆。
每一样蔬菜上都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每个人手里不是篮子就是袋子。
周林文从筐里挑了一根黄瓜,在袖子上蹭了蹭,递给钱进:“钱主任你吃一根,这么早出门肯定没有吃早饭吧?吃一根黄瓜填填肚子,刚摘的东西,甜着呢!”
钱进接过黄瓜,咬了一口。
清甜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带着泥土的芬芳和晨露的凉意,确实甘甜可口。
“怎么样?不错吧?”周铁镇得意地笑道,“都是我们大队自留地里最好的菜,专门给你弄的!”
钱进嘴里嚼着黄瓜,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喜欢这帮人。
坦诚,淳朴。
西坪人或许穷,可对朋友最大方。
他们最懂滴水之恩、泉涌相报的道理。
周铁镇等人带来的蔬菜多,这样摩托车本来绑的满满当当了,他们还得重新收拾,得想办法将蔬菜袋子和篮子给绑好。
钱进叹气:“你们送的太多了,我吃不了呀。”
“吃不了就分给城里亲戚朋友!”周铁镇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让他们也尝尝咱们西坪的菜!”
周古和其他几个社员已经开始把竹筐往摩托车上绑,一边绑一边念叨:“钱主任,这茄子可嫩了,炒着吃最香!”
“豆角得赶紧吃,放久了就老了。”
“西红柿熟透了,路上小心别压烂了……”
钱进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忙活,心里热乎乎的。
他拍拍周铁镇的肩膀没说话,给他一个‘咱们自己人’的眼神。
周铁镇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没笑,而是认真的说:“钱主任你这一走,俺大队还真舍不得。”
“赵大柱我熟悉,他是个好人,可他跟你不一样,他不是个能人,你是能人……”
“周大队你别说这样的话。”周古往四周看了看。
他继续说:“是,钱主任是能人,正所谓好钢用在刀刃上嘛,能人就得去更高的职位上去发光发热。”
周铁镇白了他一眼:“进了公社你成干部了?癞蛤蟆爬上高速路成小吉普了?”
“咱不管这个那个有的没的,咱就知道钱主任是好领导,钱主任留在咱自店公社那我就高兴。”
钱进抬头,发现这个平日里豪爽粗犷的汉子,此刻眼睛竟然也有些发红。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姿态。
于是他认真的说:“周大队,我以后肯定还会回来的。西坪大队对我来说意义不一样,我还得帮你们富裕起来呢。”
周铁镇听了,哈哈一笑,又恢复了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行!有你这句话就行!下次来,我还给你摘最新鲜的菜!”
竹筐终于绑好了,摩托车的后座被压得沉甸甸的。
接着开始绑袋子。
相比竹筐袋子要绑的多。
袋子里的东西也珍贵的多。
钱进以为周铁镇带来那尿素袋子里装的是洗过的水果或者蔬菜所以才滴水,其实里面全是知了猴和知了!
只不过这些东西都提前放咸菜缸里用卤水腌过了,所以如今捞出来才会往外渗水。
“这家伙,你们把后山的知了给连窝端了?”钱进声音发颤。
谁见过半袋子的知了和知了猴?
这场景是真体面。
用43码大脚丫网红的话来说就是:老铁,代派噢!
“多啥多!”周铁镇把袋子给他绑在后座上。
“这是新挖的花生,今年早熟品种,你媳妇肯定爱吃!”他粗糙的大手突然按住钱进的肩膀,“钱主任,我们不送你回城里,我们在大队等着你。”
钱进说道:“你们等我就对了,我都跟你说过了,咱以后肯定还会回来的,再说了,你们去也行呀。”
每隔着两天,泰山路的劳动突击队都要往西坪生产大队发一次车去采购蔬菜。
所以周铁镇要是有空,他其实隔着几天就可以去海滨市里一趟。
众人明白这道理,此次过来只是给他送个行,并没有搞哭哭啼啼离别愁那一套。
送了新鲜蔬菜和腌知了,他们便要回去。
此时有附近的生产队响起了出工钟声。
叮当声音穿透初秋清晨的薄雾,悠远悠长。
周铁镇回头望了望,又2从兜里掏出个布包:“差点忘了,这是俺媳妇晒的蚂蚱干,下酒最香!”
他退后两步,挥了挥手,“走吧!等新花生都下来了,我给你送两袋子过去!”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洒在满载的摩托车上。
钱进也挥了挥手。
摩托车终于开始提速了。
路边的田野里,早起的农民已经开始劳作,他能听到摩托车发动机声音都压不住的锄头刨地声。
钱进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泥土、露水和蔬菜的清新气息。
他知道,无论走多远,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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