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洛水沧溟客、三峡同游人 (第2/2页)
白帝城下,江畔北岸,正有一人漫步走来。
这身影破开浩渺烟波,分明是人间形骸,却无一丝尘世烟火之气。
江风拂来,牵动淡青衣袂,竟似有流风回雪之姿,衣带飘摇,如白蝶翻飞。配上那仙姿玉骨,当真给人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
“侯公子。”
“道兄。”
师妃暄空灵的嗓音响起,一双澄澈妙目挪到周奕身上。
周奕略略拱手,只看她一眼就移开目光。
“师姑娘,请。”
三人登上大船,朝东而去。
此处景色极佳,很快就看到夔门雄峙盛景。
江流至此,骤然束腰,万钧雷霆尽蓄于一线。
一边赏景,一边说起昨日傍晚大江联之事,师妃暄还提到东都变化。
分明是周奕感兴趣的话题,但他入了三峡,看景的心思比看人重。
师妃暄说话时,周奕仰观绝壁摩天。
见赭岩如血,古栈悬于危崖,猿猱亦愁攀援。
船行其间,但觉天光晦暝,涛声震耳欲聋,浪沫飞溅,直扑舷窗。
心中有种畅快之感,难怪李太白要留下“朝辞白帝彩云间”这样的名篇。
“周兄,景色壮美,再往前就是巫峡云深,不如赶在云深之前,将画作好。”
“来吧。”
师妃暄看到周奕点头,很是期待,想知道他会画什么。
周奕坐在甲板上,在动笔之前朝侯希白说道:“侯兄,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侯希白胸有成竹,只以一个笑意回应。
“师仙子,你能做到公正吗?”
周奕又看向师妃暄,在一个侯希白看不到的角度,她丹红薄唇微微弯起弧度:
“两位的画技皆是当世顶尖,可惜妃暄鉴画能力有限,总会掺杂个人情感,若是评得不好,还请不要责怪。”
“妃暄会尽自己的心意来做到公正。”
她说话时,眼神清澈而深邃,配合完美无瑕的面容,给人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感觉。
侯希白完全信任,笑道:“最难得的便是心意,师姑娘照着本心来评,便是极公正了。”
周奕点了点头:“开始吧。”
二人都沉浸在画中。
三峡两岸,猿声不止,提供了一种独特意趣。
这是落榜艺术生与花间顶尖骚客的终极对决。
为了公平,师妃暄没有看他们作画,所以,她就欣赏三峡之景,又时不时看向周奕。
这或许是慈航圣女来巴蜀这段时日一直期待的时刻。
侯希白心中早有腹稿,他画得很快。
周奕心有山川,只将墨色渲染,速度只快不慢。
二人几乎是同时收笔。
能在行于三峡的船上作画,非是把控精微的高手,绝对做不到。
“师姑娘请看。”侯希白展开了他的画作。
画中人一条浅绿丝绦束素腰,身姿翩然似欲乘风去。容颜完美无瑕,清丽若九天仙子,眼神深邃宁静,蕴含悲悯与智慧
侯希白画美人的技法,可谓是出神入化。
天下间,无有几人能抵抗。
周奕真心点评:“好。”
侯希白笑道:“周兄这便要认输了?”
周奕徐徐展开画作:“倘若师仙子要我认输,那我也只好认了。”
师妃暄将目光凝在他的画上。
那是洛水。
这洛水自苍茫处流来,水势转折处,数峰青黛斜插天穹,山腰被虚白的云岚悄然吞没。
水畔蜿蜒着石径,孤鹜横江,尽头跨着一座单拱石桥,青苔覆满桥身,桥下流水无声,只余空明的澄澈。
桥头独立一人,只有背影,他白衣如雪,临风远眺.
洛水弯弯柔美像是个难以描绘的女子,而石桥上的白衣人正在欣赏洛水,无声无息的画,在师妃暄心中,却像是有了心跳。
自己的心声,仿佛也能被人读懂。
一看她的表情,侯希白登时色变。
他朝周奕画上再看,还有五个字“洛水沧溟客”。
这幅山水画颇有意境,但若谈及对女子的吸引力,恐怕不如自己的美人赋。
可是
恢复清醒的侯希白敏锐感觉到,慈航圣女有着巨大的情感波动,对于普通人这不算什么。
但她是师妃暄。
侯希白的心猛得一沉,难道
“这水墨交融的苍青里,像是天地初开时便已落笔的底色,也许,正是妃暄追寻的境界。”
“侯公子,很抱歉”
周奕觉得此时的圣女有些过分。
你表达歉意时,好歹眼睛从画上离开,给老侯一个歉意的眼神也好。
侯希白看向师妃暄,再看向周奕。
他想起了长江下游,那时一个小妖女让他惨败。
这一刻,在这长江上游,侯希白产生了相似的感觉。
两岸猿声啼不住,多情公子好无助。
侯希白叹道:“周兄,是你赢了。”
周奕真心安慰道:“论画而已,侯兄别太伤心,其实在我心中,你这幅美人赋,已是登峰造极,天下间画美人图,没人是你对手。”
“唉”
侯希白又叹一口气:“不得欣赏的画,没有灵魂,就像一朵纸上的花,散发不出香气。”
“周兄,我先冷静一下,之后会去东都寻你。”
周奕正要应声“好”,忽觉这话不对劲。
“扑通~!”
船上的船夫吓了一跳,周奕和师妃暄也被惊到了。
侯希白带着那幅画,跃入三峡江水之中。
望着侯希白朝白帝城方向游,周奕出声呼喊,侯希白只对他招手,去意已决。
“秦姑娘,你就不能委婉一些吗?”
师妃暄依旧看那画:“道兄,我并未偏袒你,这幅画我真的很喜欢。对了,这个人是你吗?”
她指了指画中石桥上的白衣人。
“不是。”
“那他是不是在欣赏洛水?”
“也不是,他只是一个垂纶客,瞧瞧水里面有没有鱼。”
周奕把意境全都破坏了,但洛水仙子没有失望,与他一道坐在船头。
过夔门险隘,豁然入巫峡。山势渐转幽邃奇秀,千峰竞翠,万壑堆云。
神女峰亭亭于烟霭之中,雾绡烟袂,若隐若现。
有道是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周奕瞩目在渐变的山色中。
“梵斋主知道你来见我?”
“不知。”
她凝神江波,神色渺远:
“宁散人传信给袁道长本不用我送,但妃暄想到道兄可能还在成都,便主动请行。其实我很早就想寻道兄说话,但师父一直在身旁。”
“你别管她不就行了。”
周奕循循善诱:“你能来找我,说明我之前说的没错,梵斋主的练功法子不对。由此可见,你从小到大听到的话也不一定对,你这乖乖仙子做不得,得叛逆一些。”
师妃暄听罢,竟没反驳他的话。
慈航剑典的修炼上,祖师留下的法门,竟真的有误。
她走在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上,却进境神速。
“道兄,我听师叔祖说过一句话,可否转问你?”
周奕想到那老尼:“她能有什么好话?说来我听听。”
师妃暄先讲述了一心师太说他是魔门之事,接着便是她自己提出的观点。
然后
“师叔祖说我的想法太朴素,杨广在做皇帝前后变化很大,以致百姓受乱世之苦,而我静斋,有让天下回归秩序的责任。师叔祖说的有问题吗?”
“当然有。”
周奕不屑道:
“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还是为了道统。她若是相信所谓的天命,干嘛要下山,随波逐流便是,难道这天下只得靠她来救?既然如此,这还叫天命吗?抑或说慈航静斋就是天命?”
周奕语气平淡:
“既然她对我露出杀意,也就说明,她自己都认为所谓的天命有变。为何又不顺应而变?倘若佛门现在也支持我,天下岂不是能以最快的速度平定?”
“那么,她还是为了苍生吗?”
“她只是认为自己正确,想说服别人。”
“在我这里,她这一套行不通。命运这东西,应该掌握在自己手中。”
师妃暄安静地听着,随之思考。
自从慈航剑典打开一个缺口,她就开始接受师尊教育之外的东西。
尤其是出自周奕口中。
本想继续往下听,周奕却懒得说了:
“扯来扯去都没用,非要斗一场才行。我提前和你说,不管是你这什么一心师叔祖,还是别的宗门底蕴。给我添麻烦,只能找人出黑。”
“你若是劝不了她们,她们被我打杀。到时候因你拿我练功,估计会对我又爱又恨,那可有得你难受的。”
师妃暄听罢,心情颇为复杂,凝目瞧他:“道兄.”
周奕对着那完美无瑕的俏脸摇了摇头:“我从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师妃暄沉默了一会:
“师叔祖已决定拿出和氏璧,你如果去东都,一定会有很多人对付你。旁人暂且不提,有一人道兄需要万分注意。”
“谁?”
“便是.那天竺妖僧伏难陀。”
她想到周奕给她看过一本不正经的天竺爱经,俏脸微微泛红。
“几位圣僧来巴蜀这段时日,伏难陀在李密的帮助下闯入净念禅院,将不贪大师带走。后来不贪大师返回,他说与伏难陀交流佛法武学后,妖僧精神瑜伽术大进,便将他放了。”
“李密与你是死敌,他将伏难陀当作国师对待,网罗众多西域、南海、漠北、高句丽等地高手,专是为了对付你。”
周奕听罢微微皱眉:“这么说,我想拿和氏璧阻碍还挺多。”
“嗯。”
师妃暄轻轻点头:“还有本门的一些前辈,他们也对你恶意甚深。”
周奕瞧着她白皙细腻的脸蛋,忽然道:
“倘若我拿不到和氏璧,你帮我偷出来怎么样?”
师妃暄怔了怔,一瞬不瞬地凝望他,空灵的嗓音略带急促:“我帮你偷?”
“不行吗?”
周奕也凝目看她:“须知这不只是帮我,也是两全其美之法。你将和氏璧拿给我,你的宗门前辈就搞不出幺蛾子,也就避免被我打杀。”
“同时,这也能帮你打破长久以来的精神桎梏。”
“你一直拿我练功,想冲破剑心通明,就需要更强大的精神心力,也就是极致的情,极致的爱,情情爱爱不是凭空得来的,你不为我做点什么,怎有强烈的炼心之效?”
“此项虽触犯慈航静斋的禁忌,但对你关心的任何方面,都有益处。”
周奕宽慰道:“而且,我会为你保密,没人知道的。”
他只是试探一说,本以为师妃暄会说些好听话拒绝。
没想到.
眼前这宁静深邃的圣女就像一株不染尘埃的雪莲忽然绽放,捂嘴笑了起来:“道兄,你好坏。”
“分明什么都没给,却教唆妃暄给你偷东西。”
周奕笑了笑:“这仅是一个备用方案。”
“万一真用你帮忙,事成之后,我教你一个炼道胎的秘法。”
师妃暄细长如黛的眉毛自由舒展,露出一丝看透世情的了然,她笑道:
“道兄,这次我回东都之后会认真思考你说的话,也会观察师叔祖她们的做法,妃暄会有一个答案的。”
周奕露出一丝欣赏:
“你自己思考,不要听信别人。我有私心,你的师叔祖她们也是一样。否则,这江湖上就没有争斗了。”
两人聊过几句,接着,又站在船头欣赏三峡胜景。
巫峡未尽,西陵滩声已隐隐如闷雷。
此段江流复归激荡,礁石狰狞,暗伏水底。黄牛峡、灯影峡、崆岭滩险处接连。
白狗次黄牛,滩如竹节稠。路穿天地险,人续古今愁。
师妃暄回望黄牛岩壁,只觉夏云如奔马掠过,目光划过古栈道痕,又移到身旁白衣青年身上。
这时展开那幅画。
石桥成舟,三峡为洛水,白衣青年目光常注,黛色山川浸染,叫洛水仙子心中的一汪平湖,几多波澜生.
千里江陵一日还。
船太快了。
江陵渡口,师妃暄改道北上,临走时,她忽有种君向繁华去,我驻旧峰前的思绪。
江风大起,将素玉簪下的青丝缕缕拂动在她空灵的眸光前。
“道兄,我们还有机会一道重游三峡吗?”
“有的。”
周奕笑了笑,顺着渐缓的江水东去,只留给师妃暄一个背影。
二十四峰烟月里,一袭白衣下扬州。
慈航圣女收回目光,又变得不食人间烟火,她收好那幅画,北上东都。
而这一刻.
多金公子顺着三峡,游回白帝城,当初尤鸟倦被阴后追杀跳入三峡时,都没他游得这般远。
白帝城高叶叶稀,寒砧声断夜猿啼。
侯希白,悲啊。
最最公正的师仙子,好像也没那么公正。
在临江码头,侯希白忽然想起周奕之前的话:倘若你明日黯然神伤,就再回到这里
他浑身湿透,准备朝同福客栈走。
却没想到,江岸边,正有一个美丽女子打着灯笼走来。
侯希白心神一震:“采琪?”
“怎么样,输了吧。”
范采琪取笑道:“你与大都督这样斗画,一辈子也赢不了的。”
“采琪有何教我?”
范采琪也不嫌弃他湿漉漉的胳膊,将他右手搂住,一边走一边道:“你可真笨,你们一起画我,你不就赢了。”
侯希白道:“采琪这般高看我,我何处能胜过周兄?”
范采琪很真实:“都胜不过啊。”
见侯希白更失落,她坏笑几声,又道:“那又有什么不好的,人人都和周大都督一样,这世界就乱套了。”
“而且,他好记仇的,和他在一起并不轻松。”
侯希白摇头一笑:“不要这般说,周兄很好相处的,不过记仇这倒是真的”
两人笑着朝白帝城而去,还在赶夜船的周大都督打了个喷嚏,随即盘算起是哪个欠债的在背后说坏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