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饿土 (第2/2页)
她蹲在灶前,看着跳动的火光,忽然觉得脸上冰凉。
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打湿了她的衣襟。
分家后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难熬。
嫂子三天两头就带着媒人上门,想把她彻底撵走。
但在王淑芳每次婉拒后,都能听见嫂子在老屋那头指桑骂槐。
后来干脆一堵砖墙拔地而起,将原本的院子一分为二。
嫂子得意地说:“这回可算清净了。”
可王树平砌墙时,手上的砖块总是不听使唤地往下掉。
寒来暑往,转眼就是一年光景。
那道墙不仅隔开了两家的院子,也隔断了兄妹间的情分。
但王树平心里始终压着块大石头。逢年过节,他总会趁着夜色翻过墙头,在妹妹门前放上半斤猪肉或是几尺布票。
有次他不知从哪抱来一只小黄狗,小狗湿漉漉的鼻子一个劲儿往他手心里拱。
王淑芳起初执意不要,可当她看见哥哥被寒风吹得通红的眼眶时,终于还是接过了那团温暖的小生命。
从此,下屋里多了个活蹦乱跳的身影,夜深人静时,也多了几声稚嫩的犬吠。
这一年,嫂子给王树平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王淑芳得知消息时,正在灯下缝补衣裳,针尖不小心扎破了手指。
她顾不上疼,连夜赶制了两件小棉袄,第二天一早就送到了哥哥家。
或许是分家后少了些摩擦,又或许是新生命的到来冲淡了往日的芥蒂,嫂子见到她时,破天荒地露出了笑容,还让她抱了抱两个熟睡中的小侄子。
可惜好景不长。
开春后,天气就透着几分古怪。本该是细雨绵绵的时节,太阳却日日高悬,将土地烤得发烫。
等到了夏天更是热的邪性,空气中的热浪更是一波接着一波,整整半年天没下过一场雨。
田地里的庄稼先是蔫头耷脑,后来干脆枯死在地里。
就在这节骨眼上,蝗灾又接踵而至。
起初只是零星几只,没人在意。
可转眼间,这些不速之客就铺天盖地地涌来。
它们成群结队地在空中盘旋,甚至连太阳都能遮住。
老人们说,这是要遭大灾的征兆。
面对饥荒的人们,为了能够生存,他们只好减着量的去吃着去年的余粮,期待能够撑到老天爷睁开眼。
在南咀子村向南两三里有一条河,自旱灾以来,水源从未干涸。
这条河有人说它的水是从大黑山脉赫里峰流过来的。
河旁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碑,上面刻着的文字模糊得只能看个大概,有人说是满文也有人说是蒙文,但文字上具体想表达的意思却没有人知道。
这天清晨,王淑芳趁着日头不“毒”早早地去河边打水。
等她拎着水桶回村时,竟在村口遇见了个风尘仆仆的男人。
那人脸上满是污垢,一副单薄的身体,走路直打晃。
“行行好,给口吃的吧......”男人的声音沙哑地乞求。
可村民们不是“砰”地关上门,就是隔着院墙喊“快走快走”。
王淑芳本想要绕道回家,可男人却已经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她跟前。
“姑娘...”他局促地搓着手,“我四天没吃上一口饭了......给点吃的吧。”
王淑芳看着男人干裂的嘴唇,心中不由的升起一丝怜悯。
她拢了拢鬓角的碎发,轻声道:“跟我来吧。”
男人听后先是一愣,随后便想替王树芳分担些负担,但手刚碰到水桶提梁就颤抖起来,显然他此时已经连提水的力气都没了。
王淑芳默默接回水桶,一声不吭地领着他往家走。
等二人回到屋子后,王树芳便端出早上还没来得及吃的玉米饼和咸菜。
男人接过碗时,手抖得厉害。
他吃得很快,却没有发出声响,只是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
趁着男人吃饭的工夫,她翻出哥哥以前的一套衣服,那还是王淑芳亲手做的。
院里的磨盘上,男人就着脸盆里的清水洗脸。
当他换上干净衣裳走出来时,正在收拾桌子的王淑芳一抬头,手中一抖碗筷差点掉在了地上。
只见男人泥垢褪去后,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眉宇间透着几分清秀
王淑芳忍不住问道:“大哥,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叫杨成林,我...我从...。”他回答时声音有些颤抖。
王淑芳她忽然意识到,每个漂泊的人背后,都藏着不愿提及的往事。
于是她不再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杨成林从凳子上拿起随身带着的粗布包,郑重地对王淑芳鞠了一躬:“谢谢你了妹子,不打扰了!我该走了。”
王淑芳跟在他身后走到院里,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失落。
杨成林没有径直离开,而是从院子里走到狗窝前蹲了下来。
奇怪的是?平日里凶悍的大黄狗此刻竟温顺地趴着,任由这个陌生人抚摸它的脑袋。
“它叫什么名字?”杨成林抬头问道。
“蛋黄。”王淑芳答道。
看着蛋黄亲昵地蹭着杨成林的手掌,心里暗暗诧异。
杨成林轻轻拍了拍蛋黄的脑袋,站起身来:“这条狗很有灵性,你要好好养它。”
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
眼看杨成林就要走出院门,王淑芳突然喊道:“我叫王淑芳!你...你要去哪儿?还会回来吗?”
话一出口,她的脸立马就红了,可能她觉得这话问得有些唐突吧。
杨成林转过身,咧嘴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我记得了,淑芳妹子!”他挥了挥手,“咱们有缘,还会再见的!”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尘土飞扬的村道上。
王淑芳站在石磨旁,手里攥衣角,若有所思的站在原地发呆,直到蛋黄凑过来蹭她的腿,她才缓过神来。
日子如常流淌。
转眼一个月过去,空气依旧炎热,天上半个雨点也没落下。
而这段期间,王淑芳的日子并不好过。
蛋黄不知怎么了,最近一到晚上就开始狂吠,一叫就是一整夜。
王淑芳本就睡得浅,被蛋黄这么一折腾,白天总是时不时地精神恍惚。
这天早晨,王淑芳正在屋里收拾,忽然听见院子里的蛋黄又开始狂吠。
她这几天被折磨得几乎神经衰弱,忍不住对着院子骂了一句:“蛋黄,你能不能消停会儿!”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芳,收拾屋子呢?”
王淑芳一愣,转过身,只见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哥哥王树平。
王树平表情不自然地在炕上坐下。
语气里带着丝愧疚,低声说道:“小芳啊,哥知道,哥和你嫂子以前对不起你。可哥实在是没办法了,今天来是想求你商量个事。”
王淑芳放下手中的扫把,搬了把椅子坐下,轻声说道:“哥,你这是干啥?咱都是一家人,有啥事你就说呗,什么求不求的。需要我做啥,你吱一声就行。”
王树平低下头,不敢看妹妹的眼睛。
他此刻的心里清楚,只要自己一开口就要又一次地伤害妹妹了,可最后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小芳,你嫂子……她吃不上细粮,奶水不够,两个孩子饿得整天哭。今年粮食短缺,村里没人养家畜了!哥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只能来求你……把蛋黄宰了,给你嫂子下奶。”
王淑芳听完,身体微微一颤,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低下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然后紧紧咬住嘴唇,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纵然心里像被刀割一般,可她还是点了点头,低声说:“哥,我知道了……你去吧。”
王树平站起身,脚步沉重地走出屋子。
王淑芳坐在椅子上,听着院子里蛋黄的惨叫声,她捂住耳朵,可那声音却像一根针似的刺进她心里。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安静了下来。
王淑芳抬起头,透过窗户看见栅栏上挂着一张狗皮,那是蛋黄的皮。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滴落在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