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入校第一天 (第2/2页)
这会儿,我们房间闹翻了天。戚祯又发现了新情况,维琪的手风琴与文秀的小提琴。她哪肯把两位“音乐家”给放了,非要她们各来一段。
于是,我发放饭票有了伴奏了,一段手风琴“波尔卡圆舞曲”,活泼轻快,一段小提琴独奏曲“新疆之春”优美动听……大家鼓掌不断,我的手没有空,只好嘴里一个劲地说:“好听!”
我们二十多个女同学,互相都认识了,我把“名字”一起放进了纸袋,任务也完成了。不过,那种音乐舞蹈艺术的气息就不断盘旋在我和所有的女同学们的心里了。
下午的时间被那个“批判会”用去了一大半,我们女生宿舍的这点快乐,也就一转眼,五点半到了。文秀的男朋友已经又来招呼她去吃晚饭了。我们余兴虽未已,为了后面的开班会,也必须急着去食堂排队打饭了。
我跟着“手风琴”维琪去学校的大食堂。
她告诉我,她早来报到两天,已经很熟悉了。她就是高安插队的,他们新街公社的插姐妹们送她来,今天中午就在高安县街上那个最大的饭店吃饭,又去了那个批斗会……我明白了,所以之前,一直没有看到她。
大食堂里人山人海,已经排了好几个长队,学生们在“叮叮当当”的碗筷声里,叽里呱啦地说着话。
反正没几个菜,我们俩都买了“炒杂丁”,有茭白丁,肉丁,豆干丁,还有毛豆子。我有三年多没有吃过这种精致的菜了,直说好吃。可耳边听到的大多是埋怨的话,说菜总是没有油。江西人抱怨怎么不放辣椒,上海人皱眉说怎么不放点糖……我一句话都不说,把碗里的“山珍海味”一扫而空。
我和维琪又提着热水瓶与小铅桶,飞快地再次跑去食堂,在食堂门的一边有泡水的龙头。
这么急匆匆地跑食堂,以后就成了常规,哪怕刮风下雨,都得跑。因为一个小时后,晚自修要开始了。
我用小铅桶里的热水洗干净了浑身的尘埃与汗水,人好像又精神了许多。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结伴去教室。我与维琪自然而然地相约一起去了。
我们的教室在教学大楼的底层,一会儿就找到了。这是个四层楼的办公教学大楼,天已经拉下夜幕,就看见各个教室都在亮灯,人声鼎沸,上上下下,真热闹呀!
这久违的学校气氛,让我们俩都激动起来。我心里一个劲地在想,终于又做回了学生,在那个特殊的时期,想读书求上进,真是太不容易了呢!我觉得,这里的每一个学生,或许都有一个与我一样的从农村努力走出来的故事。
我们俩在教室靠后的课桌椅上坐了下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闹哄哄的教室,铃声就响了,随着急匆匆地又涌进来不少同学,教室里已座无虚席。
游老师原来早就坐在教室后面了,他在静静地看着同学们。这时,他慢慢走到了黑板的前面……顿时,谁也不说话了,兴奋的声音一下子就克制住了。
游老师先介绍了自己,他的名字是说一遍就可以记住一辈子的,“游果然”。他果然是与名字一样的古色古香,气质文雅。
然后,他就非常简约地介绍了我们高安师范的“前世今生”。
“同学们,可能你们已经走遍了我们的学校了,我们学校现在纵深有四进院,再加两个‘耳朵’,即在后面左右扩展出来两大块面积,初见一个省级师范的规模了。”
他告诉我们,高安自古至今人文荟萃,教育昌明,早在清朝就在全国率先创办师范传习所。我们学校这块地是城北凤山,传说唐代有凤凰飞集于此而得名。如今的女生宿舍,那座二层楼曾经是清朝建立的“凤仪书院”旧址。在日军入侵时,被炸毁。战后再建的就是这座小楼。到1949年高安解放,新政府正式建立了高安师范。
原来我们高安师范文脉渊源流长,学府浩浩春秋!
同学们都静静地听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新生都会有的无限憧憬和自豪。
他接着说:“**停止招生了几年,在1975年开始恢复办学时,招收了三个班,76年又招收了三个班,我们77届共招了五个班,不过,有一个班在靖安县。”
“本来第一届是分了文体班与普师班的,觉得管理麻烦,后来的两届都是普师班了。我们就是普师二班。”
接着,游老师请班长上来,让他说几句话。可是,老实憨厚的喻班长,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他的上高县土话,不要说我们上海人。就是高安本地人也都没有听明白。急得他和我们同学们都干瞪眼。
也是从上高来的知青戚祯,忍不住插嘴说:“班长,你是不是要请一个翻译啊?我们来自五湖四海,语言不通……”
突然,旁边有人偷偷拉了一下她的衣襟,她紧急刹车,不做声了。一看,原来是文秀在拉她。我还以为文秀与男朋友出去吃饭,会晚到的,却不知道她,早就在教室了。
游老师说我们班有两个党员,是班里的主要干部,就请另一个叫陈晓龙的上来说说。
这个晓龙马上站出来,他是高安人,夹着土话的普通话比喻班长好多了,“班长与团支部书记是要选举的,我们是暂时代理。”他的话我们都听明白了,“今天下午的公审大会,大家都参加了吧?这是必修的jiejidouzheng课。明天上午全体新生都要参加劳动,就是修整教学大楼旁边的路。那些坑坑洼洼都要填平。下午是各班自己活动,排练几个节目,晚上在学校大礼堂,就是大餐厅,全校开迎新生晚会。”
晓龙副班长正头头是道地布置任务,一个阔门大嗓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发出了洪亮的声音,“演出不难,我们班有的是人才。”
我回头一看,男同学的一堆里有个胖胖敦敦的男生,剪了个平顶头,比别人都显得老气横秋,但是他中气十足,继续将嗡嗡作响的声音发送到整个教室,“从高安来的刘安福,擅长笛子唢呐,郑家祥的二胡过劲(很行),还有南昌来的刘格新,加上我,嘿,都可以不是打马虎眼地演奏二胡!”
被他这么一嚷嚷,喧宾夺主了,同学们立马热烈地讨论起节目来,把两个班长给撩在了一边……
我们女生也开始推荐,那个胖胖的圆圆脸的林苗抢着说:“小芹会跳舞!”
戚祯也说:“我们还有手风琴与小提琴呢!”
于是,节目很快就定了几个,器乐合奏《喜洋洋》,二胡独奏《赛马》,小提琴独奏《新疆之春》,舞蹈《在北京的金山上》……可手风琴维琪怎么样也不愿意来个独奏,她说七六届有个他们新街插队的上海知青,手风琴演奏一级棒。
她不愿意独奏,但可以伴奏。我倒是自告奋勇,为舞蹈伴唱,因为我在乡下时就为孩子们演出帮帮唱了,熟门熟路。于是,我也加入了这支临时拼凑的演出队伍。
一教室的年轻人,没有了分寸,早忘了在教室里需要组织性纪律性,闹哄哄地开始互相沟通起来。
游老师也不阻止,笑眯眯地坐进同学们里面,看着,听着,他用这种最平易近人的方式,认识着我们每一个人。
男生中好像有许多个上海人,戚祯与小范的注意力已经转移过去,与他们中间的几个,闲聊得兴高采烈。
不知是谁,突然对着游老师问了一个问题:“今天被枪毙的两个人,可恶!不是说‘人之初,性本善’吗?这种人,难道就是证实了,‘人之初,性本恶’?”
游老师没有回答,却对着我们所有人说:“我们明天上第一节课,就是批判“孔孟之道”,不妨大家讨论讨论。”
对于这个论题,教室里形成了两派,争论激烈。
“性本恶”的一派,认为人天生就有私心,一切行凶作恶都来自于私心。“性本善”的一派,以文秀和维琪为首,觉得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那些作恶多端的都是坏人,只是少数人而已,谁只要敢做坏事,就会被正法!被判刑!被打dao!
他们“本善”一群对着“本恶”的那一些人理直气壮地说:“我们认为自己是好人,”并不无讽刺地反问:“难道你们都是恶人吗?”
……对立派的人都在搜肠刮肚,要想出一些新的论证来反驳……
我听得很认真,也很起劲,并且不由地十分感叹,这才是学校呀!一种浓浓的学术氛围已经扑面而来。我听着想着,思想像是有一把刀,渐渐钻进了这个话题里,一层一层地深入拨开……
游老师不插嘴,一脸的若有所思,倾听着每个人的意见,不夷不惠,有时还会微微地点点头。他偶然一转眼,无意发现我一言不发,正在沉思……
于是,他直接点名,要我也说说自己的想法。
我从沉思里突然被曳了出来,那不成熟的思想能不能说?我有点腼腆……
看到游老师鼓励的神情,我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慢慢地开始述说:“我以前总是听老师说,人刚生出来,脑子里应该什么也没有,是一张白纸,……”
那个大嗓门的男生、马上就接上去,“又出来一个论点,‘人之初,性本白’呀!”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被众人一笑,我那股拗劲儿又来了,反倒不顾一切地开始述说起自己的想法来:
刚生出来的小婴儿,是有吃喝拉撒的本性,也知道冷暖和依恋父母,如果把这种生存的本能看作是人性的欲望,私心之源,恶的滋生之源,那么,也要从他第一声啼哭才开始“恶”,而同时,父母就会去照料他,安抚他,给他满足和爱,他的心里一定会有美好的情感生出来。每个孩子生存的环境不同,他的心灵感应到的东西也不同,如果孩子的家是安定的,生活是有规律的,母亲,这个第一任老师,她懂得如何抚育孩子的话,那孩子的“善”也马上就会产生。
讲着讲着,我又开始把自己不成熟的理念推出来了:“人之初,性的善恶会同时产生,因为先天遗传七情六欲,而后天的环境教会一个人如何克制自己情欲,也就是说,如果人性的活动横向是欲求,那么纵向便是理智……
可马上有人打断:“小婴儿哪里有什么理智,不吃不喝还不就是饿死了?”
“是呀,”我的脑子里居然有奔涌而出的话,于是继续说,“会教育的父母就一定会科学地喂养孩子,一开始就让孩子对外界感到安心,温暖,和节制,那就是“善”的教育。人性的‘善’与‘恶’的产生与发展是纵横交错的。特别是孩子开始牙牙学语,语言的出现,就是在孩子的心灵上刻上了思维的痕迹了。初学说话非常重要,每一字每一句,都对孩子的将来善还是恶的言行,有巨大的影响。”
“你很会思考,”游老师开口了,“你说到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教育的必要性,而我们师范生,就是要学习如何教育呀!”
游老师很善于把大家的话袋子打开,也非常有总结性地收住了“口袋”。教室里安静下来,同学们还在各自思考……
不知什么时候,喻班长出去了,这会儿又扛着许多书进来。他让晓龙班长分书给同学们,自己又带了几个男同学再去教务处搬书。
捧着这些书,大家的兴奋点又掀起了高潮,我们的学生时代真的就将开始了!
我背来的小书包放不下这么多的书,只好掏出那支宝贵的包头钢笔,给每本书和本子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书放在课桌的屉子里……
游老师宣布明天上午是劳动,现在可以回寝室休息,同学们三三两两,准备走了。
突然。我们寝室的文秀着急地大叫,“呃,你们怎么喝了我的洗脚水!”
原来,她出去吃饭的时候把热水瓶带出来,灌了开水后就放在教室里。好几个男生不知缘由,都在那儿倒水喝呢。
这声大叫,把他们吓懵了,不知所措。又是那个大嗓门杨同学笑着调侃:“这是洗脚水,你们都敢喝了呀!”
不管怎样,文秀的着急是有道理的,学校供应热水就是晚餐时的一个小时。现在哪再有热水呀?
我与维琪因之前提过一铅桶热水来漱洗,所以热水瓶还满着呢,便拉着她一起回去了。
等我躺在床上时,伸手可及的电灯却一闪一闪地告诉我们,要熄灯了。
这一天,确实是非常累,明天还要劳动,我也就对着书架舒心畅意地看看,想休息了。
谁知,也是因为忙了一天,把身体的一个本能忘了,这会儿一安静,肚子开始有点蠕动,要排便了。
我无可奈何地翻身坐了起来,穿好衣服,爬下床来。
下铺的小黄睡眼惺忪地问我,“怎么不睡呀?”我只好说要上厕所。
这下惊扰了一寝室的人,维琪还起床说,“现在熄灯了,那个乌墨漆黑的厕所怪瘆人的,我陪你去吧。”
她的话很温暖,直入我心,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呀!后来,我们也确实成了莫逆之交。不过,我拒绝了,我有手电筒,这么晚了,还是这种事,怎么可以麻烦别人呢?
我用手电找路,从寝室楼的东面门洞里出去,沿着一个有点陡的小坡冲下去,然后再上几个台阶,就是那个大公共厕所了。厕所的北面部分,朝着女生宿舍,就是女厕所。有好几个手电光在晃动,原来并不是我一个人不会安排妥当呢。但是,她们告诉我,这个时候来如厕最好,如果大清早来,那就要排很长的队呢。学校再不想办法,多修建一个厕所,我们女学生一个上午就只好在排队等着“办公”了。
初秋的夜晚,气温舒适,这时的校园里已经很安静了。我东张西望,四周影影绰绰的房子,看不清楚什么。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明天要抽出时间来看看我们的校园。
我刚想回身,却突然听到我们教室那儿传来轻轻的二胡声音,谁在教室里?别看我累得不行,可好奇心还是那么重,忍不住就循声去了教室。
教室的门微微隙开,里面有烛光透出来,而好听的二胡声音也在空空的黑洞洞的教室里回响。
我一推开门,那个二胡就停下来了,我很吃惊地看着他,他也很吃惊地看着我,几乎同时问道“你怎么没有睡觉?”
他就是我们班的郑同学,准备明天要表演二胡独奏《赛马》的,原来他躲在教室里苦练呢。
他很幽默地告诉我:“我的那匹马还太野了,我怕驯服不了它,利用晚上再来掰一下马头。”
我却被他深深地感动了,是呀,要想做好一件事,就得这么勤学苦练。我们寒窗两年,转眼就会过去,我也必须像他那样,“发悬梁,锥刺股”呀!
我掩上门走了,心里想着快快爬上床去,最好也要看看书。
可是,我躺在床上,用手电筒照着,才看了一页书,便带着发奋的“誓言”,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
耿坚编审评:
谁都做过学生,谁都有过“入校第一天”,但不曾想您把这第一天写得这么动人,这么吸引人读,青春活力扑面而来,把读的人的思绪都翻动了。
小说的开头部分,要有足够吸引人眼球的故事,这是小说开头部分写作的叙事策略之一。这一条,作者做到了。第一章开头叙写震撼高安县城上空的两声枪响,一个不齿于人类无耻**的流氓犯,一个受被村干部霸占的妻子举报的“反革命犯”,在万众瞩目下毙命。这个故事吸引读者是自然的。
可能现在的读者会问,震撼是震撼,但小说名字《高安师范那些事》,怎么一上来不去写校园内而是去写校园外。殊不知,这恰恰反映了作者年轻那会儿的社会真实,公审大会在当年是每个人的jiejidouzheng必修课。本章后半段写到的修路劳动也是必修课。
作为自传体小说,作者采用的叙事逻辑之一,是以高安师范为中心建构全书叙事的“场“,从本章中出场的游老师丶喻班丶龙班丶维琪等,以及游老师介绍“文脉渊源流长,学府浩浩春秋“的高师,班里学生争论人性善还是人性恶的场面,看得出作者已经在初步建立小说人物关系的架构,而且作者在人物外貌丶性格描写上拿揑得很准确,露出点眉目但不探挖,留下后续写作的空间。高师这个“小社会”里人物身份丶相互关系,情感矛盾的复杂性,可以折射中国这个“大社会”里社会种种的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