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终于又回上海了 (第2/2页)
我的难题也同时解决了。餐车的厕所又干净又空闲。只是我熬小便实在太久,居然一下子出不来了……
戚祯还笑我:想躲在厕所里过年,这里的厕所比我们车厢要舒适吧?我哭笑不得,独自闷在里面努力放松、憋气、用力……运足了全身的“气功”,才算解出来了。我深深地透了一口气,心想,之后,怎么样也不敢再吃喝了……
餐车里的人除了列车工作人员外,其余都是“高级人员”吧?反正他们的那股悠闲模样,让我们羡慕死了!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当然还想赖在那儿,可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正好,火车又在一个小站停下来了,说是要暂时让车,一共停留十分钟。那个给我们开门的列车员来要求我们离开了。
我们说穿越那挤得严严实实铁板一块的十几个车厢有点害怕。她很理解,就给我们出主意:你们从车上下去,从站台上走,去找自己的车厢,然后再上车。一边说着,一边就打开了餐车的车门让我们下去。这种不容置喙的驱赶方式,我们也回拒不了,就只好赶快下车,在站台上奔跑起来。
我们先是找不到自己的车厢,一路来回狂奔着,而且也休想让乘客去叫乘务员来开门,那些挤在车门口的人只是看着我们这焦急的样子,无助地笑笑……我们知道,只有赶快找到我们班同学们都在的那个车窗了。可是,车窗都是关着的,如果他们都睡着了,怎么办……?他们也根本不知道我们会跑到列车外面那黑漆漆的站台上来了呢……?
还好,21号车厢找到了,还好,又数到了第四个车窗,我们开始拍打车窗与车身……突然,窗打开了,蔡同学伸出半个身子与我们打招呼,我们都开心地大笑:不管怎么样,“自己的部队”找到了。接着我们就得赶快攀爬上去,这是最后也是唯一的一条路,从窗户里钻进去……
我觉得自己是党员就得最后一个上,我让戚祯先爬。里面的人抓着她的手和衣服死命提,外面我与姜同学用足力气将她的脚垫住并往上送,她爬进了车窗,然后是姜同学,他自己也有点力气,一会儿功夫就翻身进了车厢,最后,我这个“先人后己”的党员开始爬窗户了……
虽然他们里面人手是多,可窗户那么小,只容许两个人伸手用力,我外面没有了推力,靠我自己用脚蹬……这才发现车厢外壳是弧形线条微微凸起的,脚没有踩得住的点,一踩一滑,实在爬不上来了……几番挣扎,我都快失望了,心里想:如果我是第二个爬,外面有姜同学,我也很快就可以解决问题了,现在我一个逞强,违背了自然规律,女生哪有这把子力气,单靠手臂力量,把全身横着拉进车窗……怎么行呢?
在里面的姜同学说:“让我出来,把你送上去……”蔡同学也说:“我来,我先出来,帮你……”
火车可不管你是谁,还吊在外面,它要启动了,“呜……”叫了一下,“咕隆……”车身接着就动了一下……这下我们里面外面的人都惊恐地大叫起来……我急得汗流浃背,两脚在车身上乱擦,做最后的挣扎……里面的人紧紧抓住我的手,虽然我都快瘫软了,都快放弃了,里面的他们依然不松手……我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完了”,火车一加速,我一定会摔下来的,我要牺牲了……
就在这大家拼命扯着我,而我是垂死挣扎之际,我的脚突然有了着力点,加上大家都一起用力,我总算爬进了车厢,也就在我软瘫在桌子上时,火车启动了……我只呆晕了一下,马上翻身下来看窗外……一个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在他手提的信号灯弱弱的光线下,我看到他慈祥的笑脸,他习惯性地向火车头挥了挥手,马上,火车加速开过去了……我还是伸出头去,大声地对着黑沉沉的夜色说:“谢谢!”……希望寒冷的北风呀,把话给我带过去吧,那真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哪……我的眼里又噙着泪花了……
我心神未定地挤在小餐桌边,却不知道在哪儿可以坐下。刚才惊魂一幕让我一时有点迷迷瞪瞪,糊涂了。
我们本来是两个对面的三人座,现在都挤坐了四个人。戚祯与姜同学已经勉强把他们的身子挤进了在我对面的座位上,靠窗是蔡同学,旁边是姜同学,然后是戚祯,最外面是个陌生人,他怎么也不肯站起来让位给我们,还一脸的怒气,有点怪我们怎么从窗子里爬进来了……
我的这排靠窗是小范,然后是维琪,而我本来的位置上坐着三个人,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和怀里抱着一个未满周岁的小孩的少妇。那个女的用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看着我,男孩睡眼朦胧,一个劲地蹭着母亲,呜呜地带着哭声地吵闹着,看样子想睡可又坐着睡不好,难过得不行。
我的脚下好像也很挤,转睛向下一看,原来小桌底下也有一个人缩在里面躺着……天哪,就一会儿功夫,我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了。怎么办?把这些人赶走?显然不现实,也不忍心。但是我,惦着脚尖挤在桌边,能熬多久?
维琪与小范联合起来与那个女的交涉,位子的主人来了!……,可那个女的不做声,小孩就是哭个不停……蔡同学脑子还清醒,他想出来一个办法,让那个女的把怀里的小小孩放在餐桌上面睡,而她抱起大的,这样就可以让我坐下来了……
总算,我像杂技演员表演“缩骨术”似的,挤坐下来。那个躺在餐桌上的孩子,哭了一会儿,睡着了,只是浑身的尿臭味,让人一阵阵作呕。孩子的尿一定是湿了棉裤又干,干了又湿,也不知道孩子难过成什么样?那个大孩子抱在妈妈怀里,也不安定,不断用脚踢,踢得我没有办法,就用手挡一会儿,那个母亲就只好对我抱歉地笑一笑,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戚祯已经缓过劲儿来了,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我们怎么补上了票的经过。
坐在背面的阿兰与她的男朋友乔老爷也听得很入神,还不时地站起来,探过头来插嘴。乔老爷的一句随便话,把我们千难万险得来的“功劳”给一股脑儿地擦干净了。
他说:如果是免费给张票,那还差不多,不然,到站后想办法买一张五毛的站台票,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出去,还怕混不出去?!”
我们这一群就忍不住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多付的三元钱值不值得。
突然,躺在我们餐桌下的人大声地抗议,“妈的,吵得人睡不着!”接着,那些坐在地上的人都响应,“你们不想睡,我们跟你们换个位置。”
于是,我们坐在位置上的人像很内疚似的,都闭住了嘴巴。
我本来也没有开口说话,因为刚刚才捡回了一条命,后怕无穷呢。我呆呆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一会儿是那惊心动魄的一刻;一会儿是餐车里铺着洁白桌布上那一瓶瓶鲜花;一会儿是挤在一堆的疲劳而又臭哄哄的乘客;一会儿是那个救我的;在站台上孤零零的人影与他慈祥的笑容……
三年没有回上海了,这次回去是带着我自己经过努力奋斗而入校的喜悦心情的,想不到回家的路居然更加艰难了……
原本列车经过一夜行驶,早上七八点到上海的,可那时候哪有准点的车次?天渐渐地亮了,不多会儿又到了中午,而我们车才过了杭州站,还是那么慢慢吞吞地走十分钟,临时停车半小时。不过,车厢里面的环境有了一点改善,那些“站票”终于站起来,有的甚至可以坐下了,因为每一站下车的人越来越多,直奔终点站的上海人却不多,挤在我们位子旁边的一家人,连同桌子下面的人都下车了。我们也总算可以坐直身体,大声地激动地嚷嚷着。
我可没有力气说话,一夜未睡,这时候眼皮老是耷拉着,怎么也睁不开。
“快看呀,进上海了,”戚祯兴奋地站起来把车窗打开,“大家都醒醒呀,我们要到家啦!”她还特地拉我的衣袖:“还想睡呀?三年没有回上海了,好好看看吧!”
火车是在快速前行,好像很懂我们的心思似的,还拉响了汽笛“呜……”大叫着穿行在一片枯黄的田野里,许多的烟囱一忽儿远一忽儿近,在交替着旋转着……虽然窗外冰冷的新鲜空气吹进来,让我混沌的脑子好像清醒了不少,但是,我还是睁不开眼睛,眯缝着,依然靠在椅背上,耳朵里只是那枯燥的车轮滚动的声音“咔嚓、咔嚓、咔嚓……”,当然,这个响动就是我们离家近了的希望……,我感觉得到周围都是青春萌动,他们闪亮的眼睛饥渴地望着外面……
可突然,火车“咔,吭!”又急刹车停了,广播里说“临时停车”。大家的心也卡住了似的,泄气地又坐回了椅子上。最可笑的是乔老爷,他已经把行李都从架子上卸下来了,就差去车门那儿排队了。
这么一停车,我一脑子的浆糊反而清了透了亮了,也眨巴眼睛看看有点失望的戚祯、维琪她们。
蔡同学笑着对她们开玩笑:“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我们这列“老牛破车”还要耐心地在老北站的外围等站里有车位空出来了,才有资格进去。
不过,不甘寂寞的戚祯却利用了这个间隙,提出了倡议。她说我们这次同学们一定要在春节里聚聚,一家轮一次接待所有同学。并自告奋勇:大年初三到她家吃中饭,一个不许缺,还特别关照,乔老爷可以与阿兰一起来。维琪响应,年初四到她家。
我实在为难,三年没有回家,一回家就要带一帮人来给父母添麻烦……可我是个班干部,怎么能做个熊包呢?还未等我开口,戚祯干脆就安排起来,年初五到“文娱委员”家,年初六到小范家,初七到阿兰家……,她们都说好,我也就应了下来,只是心里很虚。戚祯扫了一眼男同学,他们都不做声,蔡同学说:“到时候看看吧。”
火车终于进了老北站。一车困顿疲惫的乘客都像打了强心针,逃难一样从车上乱哄哄地挤下来,大呼小叫地把伙伴们聚集在一起。我的行李是蔡同学帮忙从架子上搬下来,又帮我从窗口递下去的。接着,我们同学们急匆匆道了再见,就各自提着行李,赶去剪票口了。
蔡同学见我左右手各提一只大旅行袋,还背一只小包,摇摇晃晃地走不动。他又转身回来,把自己两只沉重的大旅行袋用绳子绑在一起,再用毛巾裹上,就扛在肩上了,一只袋子靠在前胸,另一只贴在后背,然后腾出了一只手来相帮我提那只重一点的旅行袋。
我有点过意不去,连连说:“我是因为不吃不喝一整天了,一夜没睡,才没有了力气……你们也是……,你快走吧,不用管我……”
他的额头上又冒汗了,但是他还是迈开步子向前走,“跟着,先出站再说。”
我们默默地赶路,追上了前面的同学。直到顺利出站,才看到了许多来接站的亲人们。维琪的弟弟妹妹都来了,他们说已经来过一次,知道这次列车要晚点,回去后又来,可是不准买站台票,说是好几列火车一起到站,人太多了……
我没有人来接,那是因为我怕父母吃不消就没有告诉他们,我决定把兜里还剩下的五元钱用了,叫出租车回家。蔡同学就把我送到了等车点,他就走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疏忽,也有点过意不去:我不是可以让他一起搭乘车的?他帮我提行李,我却只顾了自己……
出租车载我飞快地行驶,一会儿就到了徐家汇。在那个热闹的地方,我看到了一条很大的横幅标语,上面写着“批林批孔批中国最大的儒家周公”……
我心里一阵刺痛,谁都知道这“周公”指的是谁?可我不知觉心里的话就漏出了嘴唇……
出租车司机接嘴说,“他刚逝世,……”
我忘了要谨慎说话,莫谈国事了,马上就带着哭腔说:“人民不会答应的!”
“是的,他是我们人民心里最敬仰的人!”
“他不是病死的,他不是累死的,他是气死的!”我又哽咽了。
“嗯!”
后来,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悲痛中沉默。到了我家里弄的大门口,司机下车为我开后备箱,帮我拿出行李,可只收了我三元钱,余钱不要了,他说因为我们是有共鸣的人。
弄堂口好几个人围上来看我,突然有人惊讶地嚷起来:“原来是你呀,我还以为有什么贵客来了呢。”
三年多的时间不是可以淡淡抹去的,那些已经长大相见不相识的大孩子们,他们认出了我,我已经认不出他们了,这不打紧,他们欢笑着,飞跑着,去我家报告去了,他们也觉得稀罕,我居然乘出租车回来了……
这事儿,我妈并没有唠叨我乱用钱,还说这样更好,自己累不着,也没有让父母在火车站等一天。当然,因为我上学了,家里的经济也在慢慢改善,小弟弟毕业分配在上海工作,再加上大弟弟的病退批准下来了。我家阳光灿烂起来。
我大弟弟那张嘴在三年里变化可大啦,能说会道,还会吹笛子。看来他想靠嘴吃饭了。
我们在餐桌上,互相地述说着分别三年中的许多故事,都抢着说,一件事往往说了个开头就被别人抢走了。我一整天不吃不睡,头晕得厉害,把汤菜合在饭里,边迷糊着听,边迷糊着吃……
母亲帮我倒好了洗澡水,让我换一身干净的睡衣裤,我就立即上床,两床棉被都是洗晒得香喷喷的,头一挨枕头,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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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坚编审评:
读本章,感觉作者像是在时空中穿梭,叙写历史变迁中的国家丶城市和人的生存。
本章的落脚点是“回到上海”,作者还原了当年艰辛回家路的种种苦涩丶不易。火车车厢像沙丁魚罐头一样拥挤透不过气来,爬火车窗口险象丛生,从人堆上爬过去上厕所……作者在这里复刻了那段岁月艰难行旅的中国人的集体记忆。
回上海那年正是1976年。1976年是铭刻在中国史册上丶中华民族不同寻常的一年。不可避免地要写到“低沉的哀乐声在锦江上空沉重地回荡”“大礼堂像雪地一样地白”;写到在上海的出租车上因为反对批周公,同出租车司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司机执意少收女主人公的车钱。
国家巨变和小民日常两条叙事线索铺陈在同一章里,并不违和,反而奏出了家国连心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