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商调 (第2/2页)
他的话极大地鼓舞了我!
到了宜春,我找到了插队时的插姊妹赵丽,她与先生都在宜春卫校工作。她热情地接待了我。我这一住,就住了好几天。
赵丽虽然是插姊妹,又很热心,天天托人打听教育局人事科的消息,可我也觉得时间长了,打扰别人太过意不去。
每天一早,我就去教育局看看,下午再去一次,总是无果而返。那个科长几天不照面。听人说,最近人事调动很频繁,他正忙得焦头烂额呢。我不敢把商调函随便交给什么人,假如又像我那年的入学通知书一样,不翼而飞的话,麻烦就更大了。
第三天一早八点半左右,赵丽从她的办公室飞一般跑来对我说,“你赶快去教育局,那个科长今天在办公室。”
我赶紧去了,果然科长的办公桌后有个人坐着呢。
“科长,”我夹头夹脑地叫他,接着管他三七二十一,对着他就说:“我有事找您!”
他很奇怪地看看我,“有什么事,可以找秘书。”
“我是从高安师范来的,”边说我边递上了商调函,“我们校长说我的商调要您批准。”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拿过来浏览起来……“要调回上海?”
“是的,”
“让我查一下你的情况,”他转身吩咐了秘书几句,然后又对我说:“你们学校为什么要你到地区来呢?”
是呀,我又不是干部调动,可……“校长说现在本科生要地区统一审批。”
秘书找到了高师的名册……
科长一看就回绝我说:“你是今年刚从师大毕业的,不能调动!”
我差点儿眼泪就先“唰”地掉出来了,急不择语:“但是,我实在困难,我一个人在这里,孩子没有人带领,马上要上学,连户口也没有……”
“为什么没有户口?”
“因为户口都要随母亲的,我没有办法一个人带孩子,就落不成户口了。”
“孩子的父亲呢?”
“他在上海,但是太忙了,与您一样忙。”
“哦,”科长被我说得笑了一下,
“我们已经分居六年多了呢!”
“江西培养了你,可是,你就这么走了?”
“是……”后面的话一下子哽在喉咙里,我眼泪汪汪的,停了半饷才又说,“我也舍不得,可是……”
那个科长一声不响,又拿起我的调令仔细地看起来,我还在一边喃喃地唠叨:“当初,我的母亲,我的故乡上海把我送到江西来时,亲人朋友们都哭成一团,我还一颗眼泪都没有流……现在我体会到了,不舍会让人撕心裂肺……”
是我的眼泪打动他了吧?他低头想了想,就把我的商调函放进了他桌案上的一个网式的文件框里,说:“我们要讨论一下,还要报告局长。你先回去,过一个星期再来。”
我一步三回头,一会儿打量一下那个网框,一会儿又打量一下那个科长……
就这么,我第二次跑地区,有了一点“半吊子”的眉目。
一周后,我迫不及待地又到了地区,依然住在赵丽家里。到达的那天,赵丽的一个朋友也在,我们还一起吃了饭。
赵丽的这个朋友听了我的述说,他说:“你一定批准了。”
“为什么?”我半信半疑。
“因为我认识这个科长,他是个绝对一丝不苟的人,但是,他又是很讲情义的人。”
“那我是不是要去……”
“不用,他也是铁面无私的人。是你的不舍感动了他。”
第二天,那个科长果然在办公室里等我了,一边把已经签字盖章的商调函拿出来给我,一边说:“回到上海别忘了第二故乡呀!”
我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含着眼泪一个劲点头,好不容易我才说:“谢谢,谢谢您!我在这片红土地上,十七年的青春记忆,一辈子都难以再磨灭了。不是因为有那么多的贵人在扶持着我,我哪有可能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这里的一切,已经成为我灵魂的一部分了!”
临别,那个科长与我握了一下手,我的手一直是在颤抖的……
这是我的人生中天大的事情,我的商调终于成功了!我要回上海了!
我没有买当天回高安的长途汽车票,而是第二天下午四点的票,我想多逗留在宜春一天,因为有一些人,我要去告别。
当天晚上,我做东,请朋友们一起吃饭。赵丽还叫了蔡的插兄弟林秉亮一起来了。他是个摄影家,这几天正在举办摄影展览。我们一群人与他秉烛夜游,兴致勃勃地参观了他的作品展。
本来,我以为拍照不过就是拍人物,风景而已。正是那次看了他的作品后,才知道了关于摄影的知识。首先:黑白照片可以通过几次聚焦曝光等技术,照出立体感很强的照片;其次是我第一次欣赏到了有强烈艺术感染力的作品!
他拍摄的“瓜棚”与“新天地”两幅得奖照片,深深地吸引了我。
照片中的瓜棚是个简陋的,矮矮的草窝,里面黑黝黝的,只有靠外面一点地方,在夕阳的斜映下,可以看到泥地上那条破旧席子的一角,还有一只水壶与一只瓷碗。那个看守瓜田的老人,笑呵呵地坐在瓜棚前面,手里摇着一把蒲扇,他满脸皱纹,就像一座雕塑,而四周的瓜田里,圆圆大大的西瓜很多很多……
瓜棚的黑与透进来的微光形成强烈的反差效果;老人形象的高大,与瓜棚的矮小,给人许多的不可想象;西瓜丰收,可画面里,那束光照在水壶与碗上……不由人不联想翩翩呀!
再看“新天地”:
画面被左右两座高楼占满了,新式的楼宇,屋檐相对,差不多要互相衔接了……可就是从那个狭窄的缝里望出去,有一片蔚蓝的明亮的天空,把你的视野引申出去很远……看到了一根根的电线杆,在蓝天下拉出来的“五线谱”,也一直向遥远舒展……有几只快乐飞翔的小鸟点缀其间……
“新天地”就是在那么狭窄的缝间望出去的,却让你觉得这个新世界有那么的大,超过了你的眼界……
我不但被震撼,流连忘返,不肯离开,还浮想联翩……
于是,那个晚上,我们兴趣盎然地谈论了艺术:一个古老深邃而又时髦纯真的话题。
以前,总是说“文学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反映典型的社会意识形态……,摄影是属于空间造型的技术……
可自从这次欣赏了林秉亮的摄影展以后,我又加了一个体会了:具有艺术魅力的作品,一定会让你的心为之强烈地感受到了某种震撼的力量,随之,你的思维会无法克制地被带进画面里,与作者的思维一起汹涌澎拜地滔滔奔流……
第二天的上午,我去了宜春师专,想看望彭一叶老师。可是,他去了北京,参加一个全国作曲的交流会议。
我便一路问询,找到了苏校长与顾老师的家。他们两口子都在,但是对我的到来非常吃惊。
“小汪,你怎么会来的?”顾老师虽然笑着问我,可神态真有点尴尬。
“我想来看看你们,因为我要调回上海了。我很舍不得离开你们。”
顾老师与苏校长都被我的真诚搞糊涂了。苏校长叹了口气,而顾老师马上又笑呵呵地说:“祝贺你小汪,想不到你还有两下子,考到了大学,现在又调回了上海。”
“这是机会加运气吧了。”我很轻松地说。
“小汪,在我们家吃饭吧?”
“哦,不,”我很坚决,“我只是来看看你们,马上要回学校呢。”
顾老师送我到门口,我们挥手道别了。
接着,我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廖校长与柯医生的家。在他们家里,我心情轻松愉快,与他们谈谈笑笑,一起吃了中午饭。
“廖校长,我一直没有明白,我是谁建议留校的?”
“是彭一叶老师。他调离高师之前,为高师文艺教研组提名三个人:七五届庄之梦,擅长作曲,在音乐上很有造诣;七六届费大年,键盘乐器基本功很好,另一个就是你,说你擅长排练,有一定的创作能力。”
我这才明白,彭一叶老师,我的恩师,是他提携了我,然而他默不作声地离开了高师,使得我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对他说!这才是中国真正的知识分子的风格!
那几天在宜春,我本可以再见见恩师的呀!可惜错过了,他去了北京!而这一来,就错过了一辈子,那个“谢谢”,我始终没有送出去!
为了不影响廖校长他们午休,餐后我马上就告辞出来了,准备去车站,在那儿等车。
想不到,没走几步就迎面碰到了刘志坚老师。
他原来是我们高师教务处的,他的两个儿子,刘鲲与刘鹏,曾经是我在幼儿园的学生,而且是我最喜欢的好孩子。于是,我们热情地上前招呼与握手。
“汪老师,我调到宜春师专已经一年了。”
“知道,我问起过您呢。”我对刘老师敢于在教务处说我幼儿园的工作做得很好,一直感恩在怀,“您的孩子们好吗?”
瘦得皮包骨头的刘老师,突然悲不自胜,恸哭起来,人也似乎可以被风吹倒,摇摆着……
我吓坏了,连忙扶住他:“怎么回事?”
他好不容易抑制住了自己,对我哑着嗓子说:“我的儿子刘鯤没有了?”
我惊恐地张大了嘴巴,心缩成了一团,浑身战栗……“什么是没有了?我不明白?”
刘老师见我不知道,但他却深深懂得我对小刘鯤的偏爱,就说:“我的家就在附近,你有时间去坐坐吗?”
“好!”我已经不管不顾了,就是汽车开走了,我也要去,因为小刘鯤是我在幼儿园时期,让我最开心,最有成就感,也最宽慰我的孩子!
到了刘老师家,他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刘鯤这么小小的年纪就夭折的事。
因为刘鯤自小聪明懂事,谁都说他是最有出息的孩子。于是,刘老师这个父亲就重点培养他。自从上小学之后,他就给儿子订了严格的学习计划,锻炼计划,和作息制度。可他们家庭还是很艰苦的,夫妇两个人微薄的薪水除了自己生活外,还要寄给双方父母,去帮助养下面的弟妹。孩子们穿着缝缝补补的旧衣服,一天三顿喝粥,一点儿酸菜,萝卜干,加一只白馒头……他会告诉两个儿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刘鯤是个多么听话的孩子呀,一点抱怨都没有,咬牙坚持,每天早上要跑步,然后一碗稀饭一只白馒头,去学校上课,中午也是稀饭,晚上也是稀饭……他完成学校作业,还要做家庭作业……悬梁刺股……
有一天,他倒下了,脸色蜡黄,在送去医院的路上,他还笑着对刘老师说:“我的语文考试,得了班里第一。”
可他一进医院,马上被隔离,而且医生要求全家住院观察,还对高师他们的家与隔壁邻居家都消毒。
第二天,医院就通知他们,刘鯤已经死了,他得的是爆发性肝炎。连见面都不允许,就直接送规定地点火化了。弟弟刘鹏也感染了,还好被及时抢救过来,所幸,其他大人,都没有被感染。
只是那么一瞬间的功夫,一个好孩子就没有了!
我一边听一边已经强忍不住,嚎啕痛哭,倒是刘老师不住地劝我,说他们的眼泪都哭干了,也知道儿子哭是哭不回来了,他们已经不太哭了,只是因为遇到了我,一个那么喜欢小刘鯤的老师,才又忍不住了。
刘老师不断地自责,对儿子的要求太严格太过度了,家里又没有钱给他应该有的营养补给,孩子正在长身体……如此重负,压垮了他……
“我心痛如绞……”我抽泣着说,“因为刘鯤他总是会默默地负重而行!他太会理解人了……”
我与刘老师,还有他的妻子与刘鹏,一起哭了足有半小时。
他的妻子端了一碗肉骨头海带汤来,要我喝,我摇摇手说,刚吃了饭……
可刘老师带着悲声说:“没有人敢喝我们家的汤了……”
我马上接过碗就喝起来:“都有一年了,不怕的。”
刘老师擦干眼泪对我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也是个有才干的人!其实,我今天想请你来家,还想对你说说高安师范那些事。反正,你也要调离了……”
高安师范这几年,本来是应该趁着好时节大干快上的,可总是发生派系之争。主要是高师老派,以何校长为首的,他们更愿意遵循老高师传下来的经典做法,而后来来的几个人,特别是教务处的几任负责人,都喜欢自己搞一套,他们是新派。于是,新老两种观点引起两种做法,特别是在任用老师上,意见分歧激烈。后来由于苏校长与王校长的两个女儿争夺一个工作职位,导致苏校长的女儿自杀,矛盾激化,公与私纠缠在一起了,学校的政务一时比较混乱。
“你,”刘老师说:“明显是何校长一派的人,……”
“不,我根本没有参与……”我马上否认,
“是的,正因为你的独立性,让新派认为可以从你作为一个突破口,向老派挑战,……其实那时候,新派已经调走了好几个留校生,也想把你撸出高师,用这个极端做法来……”
我真是大大吃了一惊,“向我开炮!”居然是个榴弹炮呀!可就是刚才,我还去看望了苏校长他们,我的心里并没有把他们当成“敌人”呀!他们是敌人吗?……
刘老师解释说:“唉,我们一般老师,怎么可能懂得派不派的,被勉为其难地划分在某个派里,也莫名其妙地成为对付另一派的一张牌,……”
“我明白了,他们认为我是老派手里的一张小3子牌,想要赢一局,是必须得牺牲……”
然而,他们怎么样也没有料到,我,一个“小三子”,就是不愿意被pass!……按进坑里,我会努力爬出来,丢进沟里,我又拼命地爬上来了,想把我再推进深渊里,却没有料到我坚韧不拔地飞起来了……
好像有个传说,说一个长跑运动队的队员们都是得奖健将,他们的训练方法也就是让他们在深山峡谷的路上奔跑,教练学狼叫,吓得他们拼足力气逃命……他们的得奖感言就是:为什么会跑得那么快,就是因为身后有狼在追,……
我身后的“狼”无疑成了我的动力呀!
“希校长要调走了!”刘老师又告诉我,
“是的,”我很直爽地说,“在大家摸着石头过河的时候,在没有确定什么模式可以作为参考的时候,两派的争执不断是正常的……然而舵手很重要,如果他是心胸眼界格局都开阔的人的话,那么我们学校这艘大航船一定会开得更好更快!”
我与刘老师谈得很深入,因为我们有一点是同样的:对高师有一种爱,爱得扯不断理还乱,就像对自己严父慈母还在的家一样。
我回到学校后,马上写信告诉蔡,一切办妥了。
他带着儿子来了,那时已经是1986年11月下旬了。
我们最主要的事就是办户口迁移手续,还请了我们老二班的同学“二胡郑”帮忙,很顺利地把儿子的户口今天办进明天办出。
然后天天与朋友们会餐道别,尤其是我的邻居们。
小金总是郁闷不乐,好像有点与我疏远,也好像她是有心事……
“快乐一族”们就是喝酒,喝得酩酊大醉,蔡也喝倒了,吓得我说了小黄几句,可是他说:“不醉一下,朋友们分不开……”
维琪与老二班的几个同学来了,唢呐刘说:“我别的都不记得,就是老二班在我心里一直藏得很深很深……”
我想去仰山库前,可是时间不够了,我只好写了一封信给石队长,还有一盒子的药,托人带给他。
我特地去了游老师,高老师,还有聂老师家,惜别的话一再说着,说了几十遍,还是会带着不舍的情绪。
在临走的前一天,我去了校长办公室,教务处,教研组,向领导们告别……
然后,悄悄一个人,在宿舍窗外茂密的树林里,与一万多只小鸟告别,他们“车轮滚滚”的晨啼,我再也听不到了……。我又用一只小瓶子装了一点红土,这是我第二故乡的泥土呀,我青春的见证!
在魂牵梦绕的红土地上,
我做着梦……
一颗小芽儿在长大,
风来了,雨来了,
红红的泥土护着它……
它长出了枝叶。
霜打了,雪压了,
红红的泥土支撑着它……
它长出了花蕊。
可花儿开了的时候,
它离开了,
红土地成了它梦里的地方!
***************
耿坚编审评:
高安师范是女主人公安身立命的地方,同时仿佛是一面映照社会发展的时代之镜,一个个历史长镜头在这面镜子里闪回丶走过。知青上调进学校;工农兵学员留校;知青返城潮;电视大学开设大专学历班;工农兵学员考大学本科班;大学毕业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现在,历史露出笑容,可以以人才引进的身份回故乡城市了。
时间真像是在绕圆圈,从17岁离沪踏上红土地,17年时间横跨上海丶江西两大地域,在火车轮子上一遍遍地往来滚动,经历了知青到农村去运动和改革开放大潮两大历史阶段的洗礼,现在时间绕回了故事的原点上海。这真是一个温暖的结局。回望来路,谁敢说自己不是大时代下的一粒尘土,谁敢说自己的足迹里没有时代的烙印。又有谁敢否认个人的历史同时代丶社会是紧密联系的。唯以此看待“高安师范那些事”,才是正道。
作为自传体小说,小说里的人物丶情节丶故事都在生活中有原型,甚至许多细节都是复刻当年的絲缕,有超强的真实度。十年间,女主人公也有悲伤的有时甚至是至暗的时刻,但必须说,这十年还是光明大于黑暗,快乐大于悲伤,温暖大于寒冷。那些个不得不“相遇”的人,除了极个别人例如入室抢劫者是坏人除外,大多数人只能视作为个人利益作些盘算,播弄是非的人。一切都是按生活的本真面貌演进的,就算是单位里两派争斗,把女主人公作为打击异己的“突破口“,用今天的眼光去看也可看空看破。就是女主人公视为畏途的商调过程,在我们这些经历过比之难上百倍的商调过程的人来说,女主人公的商调简直不算个事,甚至有点戏剧化。
小说写完了,掩卷搁筆,“自观其心““自尽其意”,可以获得如释重负的感觉,可以拥有“心安”的晚年。
一个矫捷的身影,从五彩缤纷的红土地走来,踏上新的征途,走向远方,渐渐溶进太阳的光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