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空明 (第2/2页)
“微微。”
“说来听听。”
“我翻到过那个三,经常翻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既是只翻过这个三,那就是微微,别的再也不知道了。”
椅子上谢简翻着白眼重重咳了一声,把碗盖嗑的啷当响。
屋内气氛霎时凝重,谢承忙转了口,看向窗外道:
“你既说经史子集皆有诵读,就吟两句雪景来听听吧,也看文喜何人,来日好择师。”
停云跟着往窗外一望,月色如水天如垠,树梢上残雪如群山,东一堆西一堆。
她是读过诸多诵雪名篇的,张口却是:“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旁儿纤云大笑,哥哥姐姐说了好些,她就听懂这儿,道:“这是什么说雪的,还是换我来说。
未若柳絮,因风起。”
崔婉在一旁笑而不语,女眷名篇,就这一句,吟得三五回,云儿也会了。
谢简揉了揉额头,“罢了罢了,今日就到这吧,元启抽空多指点几句,免得惹人笑话。”
纤云瞬间蹦起,“回去啦,回去啦。”
停云抱着那叠书转身等着人走,也不知问了个什么,无聊透顶。
谢承上前拿回自己课业,临走往母亲方向回首一撇,两个妹妹高低只差半个脑袋顶。
并排走在一处,一个圆溜一个痩,一个清净一个跳,像是三月嫩柳坠垂露。
空中点点滴滴碎雪又来,谢承低头往自己房里走,谢予道:
“这个四妹妹比咱们原来的妹妹有意思,黄狗白狗的也不知怎么编出来的。
居然还真是,雪下到黄狗身上就不就白,白狗盖着雪可不就肿。
趣是有趣,俗的很,得亏不是你我念,不然爹叫人打死了。”
谢承盯着脚下往前,温声道:“祖母一时心善,何必背后议人。”
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这样无格无格无律无韵的老句,若非谢承翻书多,也要以为是停云瞎编来的
四妹妹四妹妹,得空说与同窗,不知几人要笑出声来。
待停云回了房,昨儿个谢府买的那位陈嫲嫲远远迎了,跟着大呼小叫喊人递水添汤拨炭盆。
又连手把抱着的书接过去,拉着她双手捂进袖笼里。
暖了好一阵才乖张抱怨“哪有叫个六七岁姐儿自个儿抱这多东西,庄子里岁数,替阿娘拿个针都要防着扎手哩。
早知是往书房去,管教底下端大碗吃饭的跟着走,怎么说去陪祖母,还连吃带拿回来。”
听她说话好玩,停云笑道:“我快八岁了,这也不重,以前在观子里,我能背着一筐黄精走来回。”
“哎哟,我的儿...”陈嫲嫲年近五十,是庄上养猪户陈生秋的内妇。
靠着庄稼牲口讨活的人成家早,十六七八就有了儿子,儿子十六七八又添孙子。
这不,孙子也到了十二三,不需要祖母照顾了,恰主家谢府在找人。
说是要个老点的婆妇,要生育过,去照顾年幼姐儿饮食起居。
一个月给八贯钱还管饭食,定活契不作死役卖身。
算盘珠子一拨弄,养一个比养十头猪还划算,这种好事,百十年没见过,好几个婆子抢破头。
所幸陈嫲嫲家里男人是个养猪的,拎了两幅心肝白送给牙婆作添头,这才进了谢府门。
伺候两天,也知道了停云是谢府捡来的。
但见她瘦瘦小小斯文白净,既不像地垄里长的姐儿野气,又不似轿子里坐着那些娇气,真真是越看越喜欢。
洗洗漱漱睡下,岁月开始变的和山上观子里一样日复一日。
名字自然还是要改的,那日再晨起,谢老夫人和停云在饭间再议,言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姓氏名讳,概由长者,没有儿孙自作主张的。
若叫想来,和纤云一般生在谢府,那祖母拟名之时,云云只是嗷嗷婴儿,又如何忤逆呢。
进了门,祖母和娘亲心里,是拿你两个云儿一样对待的,不能亏了你,也不能纵了你。”
停云听得,想自个儿并未生在谢府,所以还是师傅要紧。
此事容易,谢老夫人一封书信往观子去,观照真人当即回复了让其带回,都没枉费第二趟。
停云熟悉的道家用纸打开,仍是师傅过往习惯只有寥寥数字: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踌躇想起告别之时观照曾言“停云”二字只是道家法号,无所谓姓甚名谁。
再经谢老夫人一劝,停停作渟渟,听来好像也没差。
她是怕水,却不像崔婉还忌讳个纸上死字,于是明面各自情愿。
等停云崔婉离开,谢老夫人与陪嫁曹嫲嫲问得一句:“你看如何?”
曹嫲嫲答:“真是个乖巧的,好哄。”
“如何好哄?”谢老夫人笑。
“哎呀,老太太是哄着的,我看比云姐儿好哄,云姐儿是要闹性子的。
这一个嘛,一哄就认,好哄极了。
不过,真要依我说,若叫哪日哄不住,只怕她是死也不肯认的。”
来日事,谁说的准,谢老夫人学着观照道人口气:
“彩云虽好时时散,明月固圆日日缺,咱们哄得一时是一时,哄着哄着就大了,她自个儿懂的。”
嫁与官宦处,再差,还能差过那茅草观子里了残生?
曹嫲嫲含笑称了是,另继子义女,各有章程,谢老夫人交代谢简亲走一趟。
他犹豫一阵,允了此话,坐轿往京中户曹,请人来谢府验人作保。
兹有孤女,父母不存,继为谢崔氏第二女,原亲意愿无误。
渟云在腊月一个艳阳午后见着了所谓原家叔伯,是个横纹满脸的中年男子,可听众人言语,说其年岁还不满三十。
那人拿了谢府一包银两,叩头作揖,笑的一双眼埋在皱褶里几乎快看不见,说:
“她生下来,就有个女道士说是个菩萨命,要抱走,我们还不信呢。
现儿遇着老爷,当真不是克死我那短命弟兄,是咱们命薄供不起菩萨。
以后决计没个攀扯的,该老爷夫人才配的上,叫她开枝散叶,安家镇宅。”
看渟云在一侧咬牙切切,陪着的陈嫲嫲胸口直泛酸。
些个杀千刀欺人父母不在,早早就把人丢了还编排歹话。
卖猪之前也得让人吃口饱饭,小小个姐儿能丢在路上叫人捡拾。
这谢府也是个没心肝的,竟当着小孩子面儿讲苦命事。
回到房里,陈嫲嫲对渟云小声道:“你莫信那些狗东西,不值当生性儿。
他们才不是为着你克父克母丢的,定是想丢了你吃你家里头剩银子呢。”
停云一抿嘴,算了,菩萨就菩萨吧,她方才是想与那人争个青红皂白,师傅怎么可能说是菩萨命呢,妄言毁她大道。
分明道家无菩萨,至于别的,道家也无所谓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