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赤雀衔书天命归周 (第2/2页)
“赤雀!是赤雀!”人群中一个见多识老的老巫祝猛地跪倒在地,激动得浑身颤抖,对着天空顶礼膜拜,“祥瑞!是祥瑞降临啊!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赤雀?”姬娆心头剧震,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乱的思绪。她猛地想起曾在某些极其古老的、被视为荒诞不经的商王室秘档中瞥见过只言片语——“赤羽神雀,衔书而降,天命所归之兆”!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象征圣王出世、天命转移的神鸟?!她改良农具带来的粮食丰产,招致了毁灭性的蝗灾;她为清除虫害疫源而焚烧虫尸产生的特殊气味和烟雾,竟然意外地引来了这传说中的神鸟?这环环相扣的因果,荒诞得让她脊背发凉。
就在她心神剧震之际,盘旋鸣叫的赤雀群似乎被下方田野间焚烧虫尸的某个巨大火堆所吸引——那正是姬娆亲自指挥点燃、堆积虫尸最多、烧得最旺的一处。鸟群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盘旋的高度越来越低,清越的鸣叫也越发清晰密集。
突然,几只最为神骏、体型稍大的赤雀脱离了盘旋的鸟群,如同几道赤色的闪电,朝着姬娆所在的方向俯冲下来!速度极快,带着破空之声!
“女公子小心!”旁边的小吏惊骇大叫。
姬娆下意识地想要闪避,但双腿却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只是本能地抬手挡在脸前。然而,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发生。那几只赤雀轻盈地掠过她头顶,目标竟是她放在旁边田埂上一个临时充当桌面的粗糙木桩!木桩上散落着几片她用来记录此次蝗灾应对、虫尸处理经过以及一些零散农事心得的玉简和削薄的木牍。
赤雀的利爪精准地抓起了其中一片质地最好的青白玉简。那正是姬娆在蝗灾爆发前,思考如何进一步优化耧车播种效率时,随手用朱砂笔写下的几行字迹,内容涉及她回忆起的关于土壤轮作、肥力保持的一些模糊的现代概念碎片,字迹潦草,夹杂着她自己才懂的符号。
“我的简!”姬娆失声惊呼,下意识地伸手去夺。
但赤雀的动作更快!那只衔起玉简的赤雀发出一声格外清亮的长鸣,振翅高飞。仿佛收到了信号,天空中那盘旋的、由无数赤雀组成的庞大“红云”骤然涌动起来!更多的赤雀如同赤色的潮水般俯冲而下,目标明确地扑向田野间其他几处仍在燃烧的、堆放着虫尸的巨大火堆。它们灵巧地穿梭在火焰与浓烟之间,用尖喙或利爪,抓起那些被焚烧得半焦、或尚未完全烧透的蝗虫残骸。
“它们…它们在吃虫?”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
“不…不是吃!是…是带走!”老巫祝激动得语无伦次,指着天空。
只见那些叼起虫尸碎块的赤雀,并未吞食,而是衔着它们,汇入盘旋的鸟群。紧接着,整个赤雀群开始移动!它们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指挥着的赤色洪流,汇聚成一条无比壮观、流动的赤色长河,在无数双惊骇、敬畏、呆滞的目光注视下,朝着一个方向——岐山主峰之巅,振翅飞去!
万鸟齐飞,赤羽蔽空。那清越神圣的鸣叫声响彻云霄,久久回荡在劫后余生的西岐大地上空。初升的朝阳恰好在此刻跃出地平线,第一缕金光穿透云层,泼洒在这条由神鸟组成的赤色洪流上,反射出万丈霞光,瑰丽神圣得令人窒息。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赤色长河的奔涌和那涤荡灵魂的天籁之音。
姬娆僵立在原地,仰着头,任由朝阳的金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那只衔着她玉简的赤雀,早已消失在赤色洪流的最前方,飞向了岐山之巅。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回荡:完了!这下真的完了!她的字…她那些胡写的、连她自己都未必完全理解的“笔记”…被赤雀衔走了?飞向了岐山?这…这会被解读成什么?!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和无法掌控的恐惧感,如同脚下的虫尸泥泞,瞬间将她淹没。
……
赤雀群飞向岐山的景象,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整个西岐,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着更广阔的地域蔓延。西岐城沸腾了!所有目睹或听闻此事的农人、工匠、士兵、商贾、贵族…全都涌上街头巷尾,激动得面红耳赤,语无伦次地争相描述着那“赤云蔽日”、“神鸟清音”、“衔秽而去”的旷世奇观。各种添油加醋、神乎其神的版本在坊间飞速流传。
“千真万确!那赤雀,每一只都像火玉雕成的!鸣叫声比最好的玉磬还好听!”
“它们是从焚烧蝗魔的圣火中飞出的!是苍天派来净化污秽、赐福西岐的!”
“我亲眼看见!最大最神骏那只赤雀王,口衔天书!光芒万丈!直飞岐山!那是天命降临的凭信啊!”
“天命归周!一定是天命归周了!”
狂热的气氛如同实质,在西岐的每一寸土地上弥漫、蒸腾。人们忘记了蝗灾带来的伤痛,眼中只剩下对神迹的无限敬畏和对“天命”降临的无上荣耀。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比最快的驿马还要迅捷。邻近的小邦、远方的诸侯,甚至殷商王畿之内,都被这惊天动地的“赤雀祥瑞”所震撼。无数信使穿梭在道路上,将各种绘声绘色的描述和惊疑不定的猜测传递四方。
就在这山呼海啸般的民意沸腾到顶点之时,一个更具爆炸性的宣告,由西岐的“太公望”姜子牙,在岐山脚下临时搭建的高大祭台之上,向天地、向万民、向整个天下,昭告而出!
祭台以黄土夯筑,高逾三丈,呈方形,象征大地。台上遍插象征二十八宿的玄黑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巨大的青铜鼎中燃烧着香檀,青烟笔直升腾。鼎前,摆放着太牢(牛、羊、猪三牲)之礼。姜子牙身着玄端礼服,头戴高冠,面容肃穆,手持玉圭,立于祭台中央,沐浴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如同山岳般沉稳。
台下,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的西岐军民和闻讯赶来的四方民众。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却鸦雀无声,只有无数双热切、敬畏、期待的眼睛,紧紧盯着高台之上那道身影。
姬娆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只能远远地站在祭台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穿着普通农妇的粗布衣裙,脸上刻意抹了些灰土,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但她的心,却如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她死死盯着祭台,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紧紧锁定在姜子牙身上,以及他身前祭案上那个被郑重供奉在红绸托盘里的东西——正是那片被赤雀衔走的青白玉简!
姜子牙深吸一口气,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借助某种扩音的巧妙布置(或许是利用山壁的回声),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山野,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昊天上帝!后土神祇!列祖列宗!四方神灵!共鉴于此!”
他高举玉圭,向着苍天大地深深一揖。台下万民,如同风吹麦浪般齐刷刷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令人震撼的虔诚。
“商王受(帝辛名受),无道失德!宠信妖邪,残害忠良!酒池肉林,糜烂宫闱!赋敛苛重,民不聊生!穷兵黩武,四夷怨叛!其罪昭昭,上干天怒!鬼神弗佑,灾异频仍!今岁蝗孽肆虐,赤地千里,乃天降之罚!”
他的声音充满了悲悯与愤怒,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众人心上,也仿佛敲打在远在朝歌的帝辛宝座之上。台下隐隐传来压抑的啜泣和对商王暴政的低声咒骂。
“然!”姜子牙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与神圣感,“天心仁爱,不绝生民之望!西伯侯姬昌,圣德昭彰!仁及草木,泽被鸟兽!勤政爱民,宵衣旰食!修德明法,远近来附!感天动地,故降祥瑞!”
他猛地转身,双手无比郑重地捧起祭案上那个红绸托盘,将上面的青白玉简高高擎起,让它在正午的阳光下闪耀着温润而神秘的光泽。
“昨日!赤雀群集,蔽日而来!鸣若天籁,响彻岐山!此乃上古神鸟,赤雀是也!非大德之世,圣主临朝,绝不现世!”
他的目光如同火炬,扫视着台下屏息凝神的万千民众,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更显感染力:
“尤有神鸟之王,口衔丹书,降临西岐!”他手中的玉简被高高举起,“此!即天授之书!昭示天命!赤雀所衔,即为此简!”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所有的目光都死死聚焦在那片小小的玉简上。虽然距离遥远,绝大多数人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相信,那就是神鸟衔来的、蕴含天机的无上至宝!欢呼声、惊叹声、膜拜声如同山崩海啸般爆发出来。
姜子牙的声音穿透这沸腾的声浪,带着一种宣告命运般的终极力量:
“岐山之上,凤鸣九霄!赤雀衔书,天命归周!此乃昊天上帝之意!乃山川神灵之意!乃列祖列宗之意!乃天下兆民之意!”
“凤鸣岐山!天命归周!”
“凤鸣岐山!天命归周!”
不知是谁率先激动地喊出了这八个字,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这口号如同燎原之火,迅速席卷了整个岐山脚下。成千上万的人挥舞着手臂,热泪盈眶,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直冲云霄,仿佛要将那苍穹也震破!整个大地都在这一致的呼喊中微微震颤。
狂热的人群中,姬娆却像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到脚,浑身冰冷,僵立原地。她死死盯着祭台上那片被姜子牙奉若神明的玉简,那是她的东西!上面是她用朱砂写的字!是她那些关于轮作、关于肥力的零碎想法,夹杂着潦草的符号!什么“氮磷钾”?什么“休耕轮作”?什么她自己画的生产流程图?那根本不是什么天书!那是她试图让这片土地多打点粮食、少饿死些人的一点微末努力!是她的笔记!
可现在,它被放在祭天的神台上,被奉为赤雀衔来的“丹书”,被解读为“天命归周”的铁证!这巨大的荒谬感让她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她看着姜子牙肃穆虔诚的脸,看着台下狂热如痴的民众,看着远处高台上,被众人簇拥着、面色因激动而泛起不健康红潮、却努力维持着沉稳仁厚姿态的西伯侯姬昌,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无力感攫住了她。
她成了这场宏大天命戏剧中,那个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最关键的道具提供者!她带来的知识,引发的连锁反应,最终竟成了推翻她“丈夫”帝辛统治的“神启”!
就在这山呼海啸般的狂热达到顶峰之时,祭台侧后方,一个身着商王朝卿士玄端礼服的身影,悄然转身,如同融入背景的阴影,逆着汹涌的人潮,沉默地向外走去。
是比干。
他的脚步很稳,腰背依旧挺直如松,仿佛周围山崩地裂般的呼喊与他无关。那张素来以睿智刚毅著称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恐惧,也没有绝望,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风暴眼中那诡异的死寂。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快、难以捕捉的疲惫与了然。
他的右手拢在宽大的袖袍之中。袖袍深处,指尖正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一片小小的、坚硬而温润的东西。
那是他昨日在焚烧虫尸的田野边缘,于混乱中悄然拾起的一片碎裂的玉简残片。边缘还带着灼烧的焦痕,残存的一角上,依稀可见几个用朱砂书写的、古怪而扭曲的符号——那笔迹,与此刻祭台上那块被奉为天书的玉简,如出一辙。
他摩挲着这片小小的玉片,如同摩挲着一个冰冷而巨大的秘密。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将那点残留的朱砂痕迹,更深地藏进了玄色衣料的褶皱里。脚步未停,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祭台边缘喧天的声浪与鼎沸的人海之外,朝着通往远方的驿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