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5章 江湖的尽头 (第2/2页)
“笃…笃…笃…”
那声音很轻,很急,又带着一种鬼祟的谨慎——既怕里面的人听不见,又怕惊动了左邻右舍。
这绝不是梁家村人的敲门方式。村里人都是大嗓门,拍得门板山响,边拍边喊。
惠琴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浑身汗毛倒竖。她摸黑抓起床头的手电筒,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挪到门后,手心里全是冷汗。
黑暗中,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强压着恐惧,把嘴凑近门缝,声音压得极低:“谁…谁呀?”
门外传来同样压低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回应:“嫂子,是我,隔壁李家庄的李友民!铁岭哥……有东西捎给你!”
“李友民!”惠琴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忘了害怕,手忙脚乱地拨开门闩,猛地拉开了沉重的木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当年和铁岭一起南下的那个师兄弟,只是此刻的他,形容憔悴,眼神躲闪,像只受惊的兔子。
“铁岭……铁岭有消息了?”惠琴一把抓住李友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李友民没敢看她的眼睛,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冰冷的泥地上,头深深埋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哭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嫂子……嫂子……我对不起你!我没把铁岭哥……带回来……他……他死了!铁岭哥死了啊!”
“死了……”这两个字像两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惠琴的耳膜,直透心脏!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她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嫂子!”李友民惊呼一声,反应极快地窜起来,一把扶住了她瘫软的身体,连拖带抱地将她架到屋里的椅子上。
惠琴瘫在椅子上,像一尊瞬间失去生气的泥塑。嘴唇被她死死咬住,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胸口像是被千斤巨石碾过,痛得无法呼吸,只有无声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爬满了苍白的脸颊,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衣襟上。
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崩塌、碎裂,化为一片死寂的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惠琴才从那灭顶的剧痛中勉强找回一丝意识,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颤抖。李友民红着眼圈,断断续续地讲起了那个遥远而残酷的“江湖”。
原来,当年他们到了莞城,根本没进什么正经的服装厂。
李友民和另一个同乡,早就跟着一个开地下赌场的黑老板混饭吃,仗着会点拳脚,在赌场看场子,替老板“平事”。
这光怪陆离、充斥着暴力和金钱的地下世界,对心怀“侠客梦”的铁岭而言,非但不是地狱,反而像是梦想照进了现实!他觉得在村里那二十多年,简直是白活了!这才是他命中注定该闯荡的“江湖”!他毫不犹豫地扎了进去。
铁岭的身手远非李友民他们可比,他高大威猛,出手狠辣又讲“义气”,很快就引起老板的注意,并帮老板解决了几个有威胁的对手,彻底赢得了老板的赏识和信任。赌场的安保大权,很快落到了铁岭手里。李友民这些早来几年的“前辈”,也心甘情愿地认了这个能打敢拼的“大哥”。
短短不到两年,铁岭俨然成了老板身边的左膀右臂,二号人物。金钱、地位、小弟的簇拥……他似乎真的触摸到了梦想的边缘。
然而,江湖路险,从来不是快意恩仇的童话。
常在刀尖舔血,终有失足之时。
一年前,一场因争夺地盘而起的血腥火拼,彻底碾碎了所有人的幻梦。
那场冲突异常惨烈。作为冲在最前面的“急先锋”,铁岭的拳脚功夫在冰冷的枪口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他成了对方首要的击打目标,几声突兀的枪响后,铁岭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李友民所在的团伙伤亡惨重,血流成河。
若非警察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黑老大和李友民等人锒铛入狱。李友民几个只是小喽啰,罪行较轻,只判了一年。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老板,一年后吃了枪子儿。临刑前,他托家人将一个不起眼的手提袋,交给了刚刚刑满释放的李友民。
李友民和几个侥幸活下来的兄弟,默默地从袋子里各拿了两万块钱——这是老板最后的交代。老板特意嘱咐,袋子里剩下的十万块,是留给铁岭家里人的。
“嫂子,钱都在这儿,一分不少……交给你了。”李友民声音沙哑,把一个用黑色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轻轻放在桌上。
惠琴的目光空洞地落在那团黑色上。她想放声痛哭,想嘶喊,想砸碎眼前的一切!可喉咙里像是被一团浸透绝望的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心口那撕裂般的剧痛再次袭来,让她几乎窒息,只能用手死死抓住椅子扶手,指甲在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支撑着自己不至于彻底崩溃。
十万块?这是买命钱吗?能换回她的铁岭吗?能填满她此后人生的无底黑洞吗?
……
程飞听着惠琴的诉说,仿佛在看一部残酷的黑帮电影,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子弹,击碎了他记忆中那个英雄的形象。
原来江湖梦的尽头,竟是如此冰冷的坟墓。
“你公婆……他们知道这事儿吗?”程飞的声音干涩。
“知道!我当晚就告诉他们了!”惠琴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极度扭曲、充满讽刺的笑容,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哈哈……我以为他们会跟我一样,天塌地陷!结果呢?他们从我这儿拿走了八万块钱!整整八万!第二天,就收拾包袱,头也不回地投奔他们城里的闺女去了!从那以后,再没踏进我这门一步!你说可笑不可笑?可恨不可恨?”
程飞喉头滚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人性之凉薄,竟至于此!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程飞的声音带着一丝明悟和更深的痛惜:“嫂子,我明白了……那天你对梁小柱放狠话,说等铁岭哥回来饶不了他,是……是为了吓唬他,护住自己,对吧?”
惠琴脸上的讽刺笑容瞬间褪去,只剩下刻骨的悲凉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坚韧:“我一个女人,爹妈不管,公婆不要,被自己男人扔在这空房子里,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死活不知……我要不扯着虎皮当大旗,不借着死人吓唬活人,我这炕头……怕是早就不知道爬上来多少野男人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泣血,带着一种被生活逼到绝境的狠厉。
程飞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胀痛。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命运反复捶打、却依然倔强的挺直脊梁的女人,一股强烈的同情和敬意汹涌而至。
他默默地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惠琴的身后。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肩膀单薄而脆弱,微微耸动着,压抑着无声的悲鸣。
程飞俯下身,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双臂从后面,轻轻地、却坚定地环住了惠琴颤抖的身体。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体温的拥抱,像一道暖流,也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惠琴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彻底崩溃。
她猛地转过身,死死抱住程飞的胳膊,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臂弯里,压抑了多年的委屈、恐惧、孤寂、愤怒、绝望……所有沉重的、无法言说的苦难,如同山洪暴发,化作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冲破了最后的心防,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寂静的乡村深夜。
那哭声,凄厉而绵长,仿佛要把整个灵魂都呕出来,回荡在小小的院落,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也重重地砸在程飞的心上。他紧紧抱着怀中这个被生活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女人,感受着她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透衣衫,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
窗外的夜,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