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碎信笺 (第2/2页)
她想起苏婉鬓边的桃花,想起水榭边他对苏婉温和的笑,想起他说“不记得了”时的冷漠眼神。原来所有的不在意,都是因为有了更在意的人。
沈辞暮缓缓跪坐在地上,伸出双手,把散落的残片一点点拢起来。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像在拾捡一地的月光,又像在埋葬一段死去的时光。
手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焦黑的纸片,红得触目惊心。可她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茫,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不知过了多久,日影西斜,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单薄的影子。她终于把所有残片都拢在了一起,用一块旧帕子小心翼翼地包好,塞进木箱最底层,再铺上厚厚的棉絮,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疼痛和回忆,都压进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锁已经坏了,她找了根麻绳,一圈圈缠紧,直到再也看不见里面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腿麻得几乎站不稳,扶着墙缓了许久,才慢慢走出去。
浣衣局的水缸里结了层薄冰,她弯腰掬起一捧冷水,狠狠泼在脸上。冰凉的水刺得她一个激灵,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眼眶的红肿也淡了些。
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面色苍白,下颌尖瘦,眼底是化不开的疲惫。这张脸,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桃花树下笑靥如花的沈辞暮了。
“沈辞暮,”她对着水面轻轻念自己的名字,声音沙哑,“别再做梦了。”
江南也好,桃花也罢,都与她无关了。
她现在只是个浣衣婢,要做的是搓洗衣物,是熬过这个冬天,是活着。
转身时,袖中的半块玉佩硌了她一下。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光滑温润,是他当年送她的及笄礼,说“辞暮,等你及笄,我就……”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如今也不必说了。
沈辞暮走到灶台边,拿起沉重的木槌,开始捶打泡在冷水里的衣物。木槌撞击石板的“砰砰”声,单调而沉闷,在空荡的浣衣局里回响,像在敲打着什么早已死去的东西。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暮色漫进窗棂,将木箱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个沉默的墓碑。
而靖安王府里,萧墨珩正站在新栽的桃树下,看着工匠们给树苗裹上草绳。苏婉从身后走来,挽住他的胳膊,笑靥如花:“墨珩哥哥,你看这桃树能活吗?来年真的能开花吗?”
萧墨珩的目光落在光秃秃的枝桠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一块与沈辞暮袖中一模一样的玉佩,只是他的这半块,边角处有一道新的裂痕。
“会的。”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江南的花,最是坚韧。”
苏婉满意地笑了,靠在他肩上:“那到了春天,我们就在这里摆宴,邀请京中贵女一起来看,好不好?”
“好。”萧墨珩淡淡应着,目光却越过院墙,望向皇宫的方向。
那里有浣衣局的灯火,有他不敢去想的身影,还有一箱被烧毁的信。
他其实知道那箱信的存在。
当年沈家被抄,他在混乱中看见那只樟木箱掉进火海,疯了一样想冲过去,却被属下死死按住。后来他派人悄悄寻回,看着那些烧焦的纸片,手抖得连杯子都握不住。
他不敢留着,又舍不得烧毁,最后只能让人送到浣衣局的旧物堆里——他知道她会去那里找东西,他想让她看见,又怕她看见。
他种江南的桃树,是想告诉她,他没忘。
他对苏婉冷淡,是想告诉她,他心里有她。
可他不能说,不能认。
沈家的案子是陛下亲自定的,他若表现出半分留恋,只会让她死得更快。他只能做那个冷漠的靖安王,只能说“不记得了”,只能看着她的手长满冻疮,看着她的眼睛失去光彩。
风吹过桃树枝桠,发出沙沙的声响。萧墨珩望着皇宫的方向,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呢喃:“辞暮,再等等……等我……”
后面的话,消散在风里,无人听见。
浣衣局的灯亮了一夜。
沈辞暮坐在灶台边,借着微弱的油灯光,将包着残片的帕子,一点点拆开,又一点点包好。反复数次,直到天快亮时,才把帕子塞进床底的砖缝里,用泥土封好。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水缸边,再次掬起冷水泼脸。这一次,眼底没有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天亮了,她该去浣衣了。
至于江南的桃花,至于那些碎信笺,就让它们和那半块玉佩一起,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直到腐烂成泥,再也无人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