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2/2页)
李魏荣对江澜布下的蛊毒,可以看穿一切的悲与恶。她能游刃有余地看穿且玩弄人性软弱。
人只有被揭穿假意和恶毒的那一刻,原先用心且娴熟的装饰突然粉碎,才会歇斯底里,或恼羞成怒,甚至矢口否认。
江澜看多了他们撕碎伪装,同入炼狱的场面远比任何的虔诚与良善还要有意思。
谢君乘将怀疑藏在玩世不恭里,在与江澜视线碰撞的瞬间,好像被暗中滋长的藤蔓突然爬上身,瞳孔骤缩一瞬就躲开。
碗挨着嘴唇,丝丝冰凉已经先于药的苦味灌进心里,江澜猛抬头把药一口灌完。
深秋的风萧瑟无声,午后的淡薄日光透过窗棂,在床前划了一条模糊的线。
江澜侧身把碗放在床前的矮凳上,说:“侯爷是想知道,我还有什么后招用来保命?”她的视线越过屏风看向打开的房门,门外只站着跟谢君乘一起过来的男子:“不如侯爷先与我说说,青天白日的,这又是什么打算?”
谢君乘也跟着她的动作回首一望:“江姑娘还介意这点名声?我素来享有纨绔混账的美名,这些名头只多不少,有些事情做得信手拈来。”
“那巧了,都说我是个祸水,你我二人,恰好是混账配祸水。”
谢君乘的眼角眉梢披着日光,两指一转,折扇笃定地指了指江澜,兴致盎然:“堪为良配。”
可江澜这一会儿又看得清楚,那双水光波动的眼中分明沉积着的不甘和茫然,和两年前在香玉阁见到他的时候一样。
彼时的谢君乘坐在杯盏交错间,丝竹弥耳,好友与美人在侧。江澜伪装成香玉阁的舞姬,在无数的欲望和贪念里面流转,唯独从谢君乘眼前走过时,她情不自禁一怔,那里竟是什么浑浊晦暗都没有。
他的神情分明是说不尽的迷恋和风情,在如此烟花之地也是分外夺目的存在,双眸中却压抑着根深蒂固的无奈和悲痛。
江澜当时想,原来他也一样,独自站在不为人知的阴暗里。只因这霎那的同病相怜,江澜及时出手救人,当夜出手暗杀谢君乘的刺客没能得手。
江澜轻描淡写地说:“李魏荣是我亲手杀的。他与我,两条命,就是我拿情报与康王换来的条件。”
谢君乘一怔。果然,若无人相助,凭李魏荣的本事,赵庆瑨这番追杀太顺利了些。可赵庆瑨和他,随便一个出了岔子,对江澜来说都是死路。
“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就是这样惜命的?”谢君乘说:“回去做眼中钉,可不比李魏荣的养女好当。”
“眼中钉也好,养女、棋子都无所谓,我拿命赌了一把,赌赢了,就是天不绝我。”
江澜缓缓把目光移向谢君乘,“十三年前,黎将军以‘清君侧’之名围了皇宫,死于乱箭之下。谢相当时领旨劝降,事后却被诬告同谋之罪,最后在狱中自尽平息风波,侯爷自那以后被接到宫中抚养。这棋局多漂亮啊,天子仁义,皇恩浩荡,里头百般滋味,侯爷自己才知道。侯爷既然觉得我是良配,就肯定与我一样,不相信这条烂命只能困住自己。”
陈年伤痛被轻描淡写地剜开伤疤,藏于深处正冷眼旁观的那个自己突然被无形的手拖了出来。谢君乘神色自若,忽带着一点笑意向前倾身,像要嗅着猎物气息:“良配与我心有灵犀,可混账都喜欢得寸进尺。你既然知道裴嘉,还拿他做投名状,那当年三百学生长跪请命一事,你还知道多少?”
江澜说:“那个时候我还没在京城,都是后来从李魏荣那里知道的。我听他说过,有人借谢相盛名故意传谣煽动,再把他们危在旦夕的事情告诉谢相,推他上路。侯爷,当年真正想要谢相这条命的,可不只是皇上。”
谢君乘神色冰冷,竟丝毫不意外。
片刻后,他起身垂眸道:“明日启程回宫,姑娘照顾好自己,回京还有一场恶战。”
江澜反复品着真假不明的叮嘱,一直看着谢君乘刚才站过的地方。那薄薄的光近在咫尺,她却好像永远到不了那里。
当夜,蛊毒的反噬并没有来。江澜习惯了和恶念催生的梦魇纠缠不休,今日明明动用了蛊毒,今夜却和这半个月来一样,久违的平静。
重伤的时候用不了窥探恶念的力量,后来伤情好转,日日在眼前走动的也只是几个婢女和大夫。也许他们有所耳闻,那忌惮和恐惧全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江澜如愿亲手了结了李魏荣,大仇得报,她没有调动蛊毒的这些日子,反噬的噩梦再没有将长夜撕碎。可深陷阿姐惨死的仇恨和满身伤痛中,她也不曾安稳地走进睡梦。
她不顾一切地亲手了结了仇怨,但是一身的悲与恶可能再无解法,她也许余生都要和这些阴森森的东西纠缠到底。江澜在孑然一身的孤苦中发现,原来这么多年过来,恨意和折磨已经和蛊毒一样离不开身,这些东西骤然离去时,她也不见得自己有多么自在。
是不是就算没有这一身毒,余生也注定做一个只能活在地狱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