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2/2页)
荣和帝话一出,犹如一记惊雷,连着身旁的刘昆,所有人霎时悉数跪下齐声道:“皇上息怒。”
荣和帝微微喘气,向前倾身,目光直冲陆仪:“陆尚书,你平日就这般教育儿子?教他们这样疏于职守,颠倒黑白?”
陆仪父子三人在龙颜大怒中首当其冲,浑身震颤。陆仪抖着身躯往前匍匐了些:“皇上……犬子无德无礼,是臣教子无方,请皇上责罚。”
朝中都知道,陆家长子陆庭仲年轻有为,又得皇帝青眼,是朝中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再稳稳当当几年,平步青云成为内阁的年轻力量也不是不可能。也正因为陆庭仲实在出众,陆仪才对陆庭越的不争气稍微宽慰几分。而荣和帝如今当庭骂陆仪教子无方,犹如剜心。
王济林深埋着头不敢吭声,荣和帝刚才那几句分明连着都察院也骂了,如今唯恐被人提起他王济林昔日十分看重张馗,有意招揽。
张馗骤然死在诏狱,王济林当时悲愤交加,加上本来就不满锦衣卫素来行事,如今终于等到机会,一气之下将锦衣卫的过往翻了个底朝天,一众言官参得李魏荣狗血淋头。
而江澜饶有兴致地欣赏周遭正在瑟瑟发抖的华服锦缎,只觉得有趣极了。原来,压死李魏荣的这桩冤案里,这么多人都栽了他一笔。那未曾谋面的张馗倒也算死得其所。
李魏荣在逃亡之际提起张馗,江澜才知道,张馗当时有名气,进了诏狱其实没有上刑。李魏荣知道外面风声鹤唳,不敢贸然动人,只是断了张馗两天的吃喝。
张馗起初一直不认,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本是别人放他那里的,他压根没见过。但文弱书生吃不得苦头也经不起吓,才两天就改口认罪。
李魏荣还将案子移交了刑部,鲜少可见的谨慎。
谁知还没等到最终定罪,张馗就突然暴毙在狱中。
“我说没说谎,他们不信也就罢了,你还看不出来吗?这是他们和狗皇帝为了整死我才搞出来的!”李魏荣在一众亲信面前把江澜拉到眼前,眼里只有愤恨与不甘,咬牙切齿,“还要将我赶尽杀绝?莲花村这些蠢货不是打算悄悄报官么?咱们也别逃了,杀个痛快,我偏要他撕碎那点颜面,叫他难堪。”
江澜跪在晦暗中哂笑,火上浇油才好看。
“皇上,李魏荣固然罪行累累,死不足惜。可唯独这一件,他直至死前仍声称此案为栽赃陷害,是有人要趁形势不利之际除掉他。今日看来,这并非空穴来风。若真有人这样做,就是把主意打到了皇上的面前,这才是居心叵测,皇上应彻查此事。”
李魏荣就算曾是一把沾了冤魂血的利刃,也还是天子的刀。这把刀要用、要藏还是要毁,只能由皇帝说了算。
原先可以归咎于疏忽职守和李魏荣自作自受的桩桩件件,全成了另有所图的算计。
荣和帝在后知后觉的震惊之余,一手提着元铮的奏章徐徐起身,向台阶走了两步,定睛细看,仿佛一朝之间对台下的肱股之臣感到陌生。
他一言不发,但沉默的帝王之威更像不可见底的深渊,人人临渊而立,却无法辨识前路。
周晖宜旁观至今,感觉到身后重重目光压过来,道:“皇上息怒。”
人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尤其是方才被死死勒在一起的三法司。满殿之中还能并且胆敢力挽狂澜的,也只有深受皇帝敬重的首辅。
荣和帝落座,居高临下的眸色晦暗冰冷,语气稍缓,“人人都道锦衣卫如暗夜杀神,行事狠戾,叫人惶恐,朕今日道觉得,在座诸位之所以惧怕,何尝不是因为自身行于暗夜呢?如此晦暗不明的朝堂,朕不怒,只是也和诸位一样惶恐不安。阁老有何见解?”
“皇上既然觉得晦暗不明,臣为内阁首辅,当为皇上燃灯三盏,以彰此殿‘明镜高悬‘。”
“好一个‘明镜高悬’。阁老请讲。”荣和帝将奏本放下。
“其一为招贤纳才之灯。各部人才紧缺问题由来已久,三法司乃大周法制之顶梁柱,至今仍有诸多席位空悬,寒门招贤之路急需开拓;其二为朝臣忠信之灯,奸贼狂妄与案牍堆积之下,臣想彼时大理寺与刑部已然殚精竭虑,皆是尽忠职守之人,并非存心失察,各部一如此心;其三乃君臣相得之灯,奸贼已死本是朝堂幸事,若因区区几句胡言又引发猜疑,人人自危,焉知不是另一桩大祸?臣斗胆请皇上切勿听信谗言。君臣相得,才有社稷安稳的底气。”
周晖宜这最后一盏灯用词急转,而荣和帝正是气头上,众人本松下来的一口气又提到嗓子眼。都知道他周阁老深受倚重,敢接住龙颜大怒,可说话还是常有不分轻重的时候。
周晖宜却对身后的目光置若罔闻,又一叩首,沉声如磬,敲打着身前身后的静默和深思:“皇上,此番冤案,臣也有督导不力之过,难辞其咎,臣请调离内阁首辅一职,改任国子监祭酒,为皇上广纳贤才。”
身后的沉寂顿时像被敲碎的玉盘,惊诧与惶恐展开于四面八方,沿着盘龙柱的缠绕落于龙首,指向御座。
荣和帝凝视两鬓发白的周晖宜,气也消了,起身顺着台阶走下去,站在周晖宜面前道:“有爱卿如此,是朕与大周社稷之幸,一桩冤案何至于此?阁老请起。”
江澜看得分明,此刻荣和帝的心中不见一丝猜疑与戾气,可见对这位鞠躬尽瘁的首辅乃真心爱重。可是,周晖宜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危机又借机推政,皇帝疑心一消,她这把火就灭了。
正当众人以为周晖宜该谢恩顺势结束今日荣和帝突击发难时,周晖宜却没起来,仍只是半跪着对荣和帝说:“皇上,各地寒门学子中不乏栋梁之才,只是缺了家世与机会。若选拔制度不改,沉疴弊病不除,埋没的是诸多真才实学之人,伤的还是江山社稷。”
荣和帝伸出的手顿时一僵,隐约哼了一声。这周晖宜的执拗真是不改分毫也不分场合。
为难之际,荣和帝瞥见后边的谢君乘正眨着眼睛看过来,鬼鬼祟祟又似乎不够胆量。荣和帝一想,这小子平日从来没个正经,但偶尔那一肚子坏水里也能说出几句中听的。
荣和帝拂袖指着他,俨然是平日的严父语气:“你有什么想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