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海风拂面 (第1/2页)
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日,黄昏的画笔似乎有些迟疑,在天边最后一抹玫瑰色的余晖上反复晕染,迟迟不肯收束。粤西大地的空气依旧沉重黏腻,白日里积蓄的暑热并未随着夕阳沉入海平线而消散,反而像一张无形的、湿热的毯子,固执地笼罩着南湾市海滨县曲海镇的每一寸土地,宣告着夏的余威。于是,傍晚的海滩,便成了人们逃离蒸笼般居所的天然避难所。人潮如涨涌的海水,从镇上的街巷,从更远的村落汇聚而来,脚步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孩童的嬉闹声,杂沓地汇入通往海岸的小路。本地人与远道游客的面孔混杂在一起,共同呼吸着咸腥中夹带一丝凉意的海风,暂时卸下生活的重担。
海浪温柔地、不知疲倦地轻吻着被称为“碧海金滩”的月牙形沙滩,沙粒在暮色里呈现出奇异的白与浅黄交织的暖调,细腻得如同筛过的金粉。这未加雕饰的天然景致,以其独特的沙质和开阔的胸怀,悄然引来了远近慕名者,尤其在溽暑难消的时节,它的吸引力几乎无可抗拒。浅海区水波荡漾,人影憧憧,搅碎了海面上最后几缕熔金般的霞光。男人们坦露着被海风和日头反复打磨、染成古铜色的脊背,汗珠沿着紧实的肌理滚落;女人们身上鲜艳的比基尼泳衣,在渐浓的暮霭里大胆勾勒出青春饱满的曲线,如同盛开在浪尖的花朵。喧嚣的声浪此起彼伏,野蛮地撕扯着黄昏的宁静:少年们笨拙的“狗刨”激起大片浑浊的水花,追逐嬉闹的笑骂声尖锐地刺破空气;情侣们在齐腰深的海水中忘情拥吻,咸涩的海水沾湿了彼此紧贴的唇瓣,也模糊了岸上好奇或艳羡的目光……近处渔港晚归的号子高亢苍凉,带着与风浪搏斗后的疲惫与满足,竟奇异地融入了这片喧腾的世俗欢乐,将白日积压的燥热与烦闷,似乎真的一点点推向了遥远的赤道几内亚,只留下咸湿的、充满生机的海的气息在鼻端萦绕。
沙滩上方,一道深绿色的屏障沿着蜿蜒的海岸线沉默地铺展,宛如一条蛰伏的巨龙,将狂野的大洋与身后相对安稳的陆地隔开。那是绵延数十公里、被当地人敬畏地称为“绿色长城”的马尾松防风林带。这些沉默的卫士们根系深扎,主根粗壮虬结如巨蟒,在饱含盐分的瘠薄沙土里顽强地汲取着稀薄的生机。针状的叶片尖锐如刺,密密匝匝地聚拢在枝头,木质坚韧如铁,年复一年以沉默的韧性抵御着来自大洋深处狂暴的台风和龙卷风,将风沙贪婪的利齿死死拒于家园和农田之外。它们是这片土地无言而忠诚的守护者。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从东方的海平线开始,不动声色地缓缓洇开,一点点吞噬了防风林清晰的轮廓,模糊了枝叶的边界,将那片深绿染成一片混沌的、深不可测的墨团。就在这林海与沙滩交接的朦胧地带,一个身影正从林影最浓的深处悄然浮出,像一尾谨慎的鱼游出深水,谨慎而缓慢地向着那片被灯火和人声点缀的沙滩挪移。
他是武修文。
就在此刻,奋力挣扎的月光终于挣脱了一团深灰厚重云絮的纠缠束缚,清冷的银辉霎时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仿佛天神倾倒了一盆巨大的水银,将整个碧海金滩映照得纤毫毕现,宛如白昼初临。沙滩上的人影被拉长又缩短,嬉闹的声浪在清冷的光线下似乎更加放肆无忌。武修文避开人群聚集的中心,像寻找一块属于自己的礁石,在沙滩东侧一处微隆的、远离喧嚣的沙丘上坐了下来。松软微温的细沙温柔地承托着他,一股奇异的松弛感瞬间从尾椎骨蔓延至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又伸了个悠长到骨节都发出轻微“咔哒”声的懒腰。他将双腿盘起,一个打坐般的姿势,双手掌心向下,轻轻搭在膝盖上,姿态看似放松,却带着一种与周围热闹格格不入的、无言的疏离。他仿佛自动在身体周围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身后那片鼎沸的人间烟火,只是面朝大海深处那片未知的黑暗,目光凝定如铁,像一尊被月光洗亮的古老礁石。流动的银辉温柔地流淌在他浓密的黑发上,仿佛抹了一层薄薄的、闪亮的油脂,那黑越发显得幽深而富有光泽,每一根发丝都清晰可辨。
他出神地凝望着。月光下,那片深邃莫测的幽暗海域仿佛拥有生命,在呼吸,在低语。浪涛不知疲倦地从那黑暗的腹地深处涌出,如同大地沉睡时的沉重呼吸,一波接一波,带着某种亘古的韵律,执着地扑向沙滩,然后在岸边轰然碎裂,化作无数飞溅的、瞬间消失的雪白叹息。武修文的思绪,也如同被这海风牵引的船帆,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更远的远方。放鸡岛之外,就该是无垠的太平洋了吧?那片传说中浩瀚无边的蓝色疆域。南沙群岛又在哪个方向呢?是在那片黑暗的东南方,还是更遥远的西南?去年三月那场与越南舰艇短兵相接、炮火撕裂海天的激烈海战硝烟,如今是否已彻底被这永恒不息的海浪抚平,沉入了幽深的海沟?海上的风浪或许可以平息,陆地上的“台风”,却正隐隐酝酿着骇人的声势,即将登陆他安身立命的方寸之地——明天上午九点,松岗小学那间熟悉的会议室里,教师聘任制会议将拉开帷幕。结果会是怎样?自己会落聘吗?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海蛇,倏然缠绕住他的心脏。
教育改革的风声早已在教师圈子里刮得人心浮动,如同这片海滩上永不停歇的风。全面推行聘任制已成定局,无人能够置身事外。武修文的心绪,如同被抛入风暴中心的一叶孤舟,在希望与忧惧的滔天巨浪间剧烈地颠簸摇晃,找不到锚定的港湾。一方面,一股压抑不住的渴望在心底灼烧,像暗夜里的野火:这或许是他这条长久搁浅在民办教师这片贫瘠沙滩上的小鱼,奋力一跃龙门、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摆脱这既无“爹”(指国家编制)又无“娘”(指稳定保障)的尴尬身份,真正捧上那朝思暮想、象征着安稳与尊严的“铁饭碗”,成为堂堂正正、名正言顺的国家公办教师——这个梦,他做得太久、太沉,几乎成了支撑他日复一日站在讲台上的全部念想。另一方面,巨大的不确定性又如冰冷刺骨的海水,不断凶狠地拍打着那名为希望的脆弱礁石。他太了解过往那些雷声大雨点小的所谓“改革”了,口号震天响,文件雪片飞,最终却往往只革掉了一些无权无势、没有倚靠者的饭碗,留下满地鸡毛和一腔失望。这一次呢?省里的决心似乎很大,文件措辞前所未有地严厉。尤其让他心头压上沉重巨石的内部消息是:此次改革,各校校长将真正手握聘任的生杀大权,一言可定去留!而他武修文,在教育局里没有递得上话的“天线”,在同事堆里也非长袖善舞、善于钻营之辈,更与新任校长叶水洪素昧平生,连对方是圆是扁都一无所知。那位据说年仅三十出头、空降而来的叶校长,会是个怎样的人?锐意进取?还是因循守旧?用人唯贤?还是唯亲、唯利?会不会排除异己,安插亲信?这些纷乱而令人窒息的念头如同海底疯长的水草,缠绕着他整个漫长而焦灼的暑假,让他那颗心始终悬在半空,晃晃荡荡,无处安放。假期本应到二十六日才结束,可那份要求二十一日返校开会的紧急通知信,像一片沉重的铅云,提前一周便冰冷地飘落在他手中。焦虑如同藤蔓,日夜滋长,最终驱使他今日下午三点,便早早回到了松岗小学那间熟悉的宿舍。而最不愿看到的现实,还是冰冷地、不容置疑地摆在了眼前:那位虽有些古板但尚算公正的老校长李盛新,被调走了。新校长叶水洪的名字,陌生得如同海雾深处一个模糊而危险的暗礁,冰冷坚硬。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瞬间抽走了他心中最后一点赖以支撑的、微薄的底气,只留下空落落的恐慌。
下午五点多,夕阳的余温还滞留在狭小的宿舍墙壁上。他毫无胃口,胃里像塞满了沉甸甸的沙子。只草草用家里带来的一颗咸涩发皱的黑橄榄,就着半碗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白粥,潦草打发了晚饭。在宿舍逼仄得令人窒息的空间里枯坐,窗外孩子们的嬉闹声遥远而不真切。思绪如一团被猫抓乱的毛线,越理越乱,紧紧缠绕住他的呼吸。案头,新买的《散文百家》、《散文诗刊》和《杂文选刊》——这些他平日视若珍宝、用以暂时逃离现实的精神食粮——此刻封面上的铅字也变得模糊而毫无吸引力,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敲打着。他索性起身,像逃离牢笼般,锁上房门,独自一人走向那片喧嚣与宁静并存的海滩。也许,咸腥的海风能吹散心头的阴霾?也许,永不停歇的涛声能淹没无休止的自我诘问与恐惧?
盘坐的双腿开始发出酸麻的强烈抗议,细密的麻痹感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尖,顺着神经末梢向上蔓延、攒刺。武修文从胸腔深处轻吁出一口浊气,带着海水的咸味和心事的沉重。他将双腿缓缓伸直,脚掌努力向外撇开,呈一个倒写的、有些无力的“八”字。他身体微微后仰,将重心后移,双手向后撑住身下微温的沙丘,指尖陷进柔软的沙粒中。头颈吃力地抬起,目光越过眼前层层叠叠、不知疲倦涌来的浪涛,以大约三十度的仰角,投向海天相接处那片被月光漂洗过的、深邃无垠的深蓝夜幕……时间,在这单调而宏大的涛声里无声地流逝,失去了刻度。沙滩上的喧嚣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远去。海水里扑腾的人群和岸上乘凉的大部游人,已如星子般悄然散去,隐入镇上的灯火阑珊处。只剩下寥寥几对青年男女,如同依偎的剪影,蜷缩在月光照射不到的暗影里,低语呢喃,声音细碎得如同沙滩沉入梦乡前最后的呓语。然而,海浪却仿佛获得了某种神秘的力量,愈发显得精神抖擞,它们拔高身躯,卷起白色的浪头,嘶吼着,轰鸣着,带着一种原始的、摧毁性的力量,一次次更加猛烈地拍击着海岸,发出沉闷的巨响,仿佛要将这陆地的边缘彻底揉碎、吞噬。天空澄澈如洗,云翳散尽,一轮皎洁的满月高悬中天,清辉愈发通透冷冽,映得那传说中的月宫仙子也似含情脉脉,俯视着人间。海风陡然强劲起来,带着更深露重的湿冷咸腥,像个不知疲倦的顽童,肆意撩拨着武修文单薄的的确良衬衫衣襟,将他那头原本三七分得一丝不苟、此刻却因汗水而略显粘腻的黑发,揉搓得如同被暴风雨袭击过的鸟巢,凌乱不堪。几缕倔强的发丝被风卷起,紧紧黏在他汗湿微凉的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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