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语言障碍 (第1/2页)
武修文用普通话讲课时,学生脸上只有茫然。
家长堵在校门口,要求换掉这个“连九九表都教错”的“外乡老师”。
李校长力排众议推行普通话改革,武修文则笨拙地学习海话。
单元测试成绩揭晓,尖子班数学竟与普通班持平。
黄诗娴在龙眼树下看着武修文批改作业的侧影,心中莫名失落。
当她踏入他那简陋的宿舍,灯光骤然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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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修文踏进海田小学教室的第一天,空气里就悬着一种凝滞的陌生感。他站在讲台后,目光扫过底下几十张黝黑、稚嫩的脸庞,每一双眼睛都像小小的、幽深的礁石洞穴,映着窗外海田村特有的、带着咸湿水汽的天光。他深吸一口气,吐出清晰、标准的普通话:“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新数学老师,武修文。”
话音落下,教室里陷入一片令人心头发紧的沉寂。没有预想中参差不齐的“老师好”,只有一种无声的茫然在弥漫。后排几个胆子稍大的男孩互相挤眉弄眼,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用的是武修文完全听不懂的、像浪花拍打礁石般带着独特韵律的海话。前排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张了张嘴,似乎想模仿他的发音,最终却只是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单音,随即像受惊的小鸟般迅速低下头,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那一刻,武修文感觉自己精心准备的教案、胸中滚烫的热情,都像退潮时的沙堡,无声地坍塌在无形的语言壁垒前。他来自浮山山脉深处牛六架村,是客家话浸润长大的孩子,后来在松岗小学的四年,早已将白话(粤语)和普通话运用得炉火纯青。可海田村这方水土,滋养的却是另一种独特的语言:海话。它如同生长在茂名沿海滩涂上的稀有红树,根系盘绕在雷州半岛的雷州话和闽南语系的古老脉络里,倔强地维持着自己的腔调与词汇,自成一片外人难以涉足的秘境。据说连见多识广的周总理都曾感叹其难学。此刻,这无形的屏障,实实在在地横亘在他与这些海风滋养的孩子之间。
海田小学虽有推广普通话的旗号,却像一件挂在墙上的旧蓑衣,更多是象征。数学课、常识课、甚至体育课,老师们的声音里都习惯性地缠绕着浓重的海话根须。即便是语文课,为了确保那些抽象的文字符号能在孩子的小脑袋里稳稳扎根,也常需借助方言的拐杖。久而久之,即便如六一班、六二班这些成绩拔尖的学生,他们的普通话也如同初生的牛犊,摇摇晃晃,带着海风咸涩的生硬腔调。
开学第二天,清晨六点的薄雾尚未被海风彻底吹散,尖锐的争执声就刺破了海田小学宿舍区的宁静。
“李校长!李校长!开门啊!”
急促的拍门声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
李盛新校长披衣开门,门口已挤了好几位赶在出海或下田前匆匆赶来的家长。海风将他们身上咸腥的汗味和渔网的气息卷入门内。
领头的汉子,皮肤被海风和烈日镀成古铜色,眉头拧得死紧,声音像沉重的船锚砸在地上!
“李校长,那个新来的武老师,不行!他讲的话,我们家细路仔(小孩子)一句都听不懂!什么‘函数’,什么‘方程’,他念经一样!这不是耽误孩子考中学吗?”他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李盛新的鼻尖,“毕业班啊!火烧眉毛了!赶紧换个会讲海话的老师来!”
“对!换掉他!”后面几个妇女也跟着附和,声音七嘴八舌,像一群被惊扰的海鸟,“我们巷尾阿强家小子回来说,武老师在黑板上画符,讲的都是天书!这样下去,孩子怎么跟得上?”
“就是!听说他连九九乘法表都教得磕磕巴巴,孩子回来一问三不知!这不是误人子弟嘛!”另一个家长插话,语气里充满了不信任。
李盛新校长费力地稳住身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耐着性子,用夹杂着海话的语调安抚:“阿贵叔,阿婶,大家莫急,莫急!武老师是市里派下来的优秀教师,本事是有的!语言不通是个坎,总要给老师、给孩子一点时间适应……”
“适应?拿孩子的前程适应?”那叫阿贵的汉子火气更旺,“我们没读过几年书,就指望孩子能争口气,考出去!他一来就搞砸锅,我们等不起!”
好说歹说,承诺会立刻处理,李盛新才勉强将这团裹挟着焦虑和怒气的海风送出了校门。
关上门的瞬间,李盛新疲惫地靠在门板上,清晨的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上午放学铃声的余韵还在简陋的校园里回荡,教导处那扇漆皮斑驳的木门就被关紧了。屋内弥漫着旧教案纸张和粉笔灰混合的、属于学校特有的微尘气息。窗外,几棵高大的木麻黄在风里发出沙沙的低语。武修文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对面是眉头深锁的李盛新校长和若有所思的教导主任梁文昌。
李盛新将清晨家长围堵的情形复述了一遍,语气沉重。武修文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膝盖上裤子的褶皱,那粗糙的触感提醒着他此刻的窘迫。窗外孩子们的喧闹声远了,更显得室内空气凝滞。
“武老师,情况就是这样,”李盛新叹了口气,“压力很大啊!家长们的心情,我们理解,但语言障碍确实是客观存在。”
梁文昌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老花镜,镜片后透出温和却带着思虑的目光。
梁文昌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修文啊,其实,这未必是坏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武修文和李盛新:“国家三令五申推广普通话,我们海田小学,也该借此机会,真正动起来了。”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仿佛在叩击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孩子们学话快,像海绵吸水,又有语文课打下的那点底子。只要我们全校上下,从老师做起,课堂内外,都坚持讲普通话。我看啊,顶多十天半个月,这语言关,一定能闯过去!孩子们一旦适应了,反而打开了更广阔的天地!”
李盛新校长沉默着,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海风经年吹拂、略显荒芜的操场。
操场上,几个低年级的孩子在用海话大声笑闹着追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一拍桌子,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响亮:“老梁说得对!这不是武老师的问题,是我们自己骨头软,决心不够!”
他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锐气:“推广普通话,文件年年发,我们年年应付差事!怕这怕那,怕成绩掉,怕家长闹!结果呢?孩子们走出去,连句囫囵的普通话都说不利索!这次,就是东风!借武老师这股东风,全校给我动真格的!从明天起,所有课堂,必须讲普通话!哪个老师再在课堂上讲海话,我第一个找他(她)喝功夫茶!”
他转向武修文,眼神灼灼:“武老师,你就大胆用普通话教!天塌不下来!”
武修文心头一热,那被家长质疑、被学生茫然的目光刺痛的冰冷感,似乎被这股暖流冲淡了些许。
他挺直了背脊,迎着两位领导的目光,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谢谢校长,谢谢梁主任!我一定尽全力教好课!推广普通话,我责无旁贷!”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诚恳的、近乎笨拙的羞赧:“另外……我也想学海话。请老师们,还有学生们,多教我。家长那边,总归还是用家乡话沟通,更贴心。”
他想起清晨那位阿贵叔喷着怒火的双眼,那眼神深处,是望子成龙的焦灼。
一个轰轰烈烈的“普通话运动”在海田小学拉开了序幕。
李盛新校长在教师会上三令五申,梁文昌主任带着值周老师不定时地推门听课,像巡查海岸线的哨兵。然而,语言的惯性如同礁石下顽固的藤壶,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刮除。
数学课上,陈老师讲到关键处,脱口而出的“呢条公式嘅意思就系……”(这个公式的意思就是……)被门口突然出现的梁主任抓个正着;常识课上,王老师解释“潮汐现象”,情急之下又溜出一串海话术语,引来学生一片心领神会的笑声……
老师们私下颇多抱怨!
“普通话?说得磕磕巴巴,自己都难受!”
“统考成绩怎么办?全镇排名压死人啊!”
无形的压力和习惯的力量,让这场运动的推行显得步履蹒跚,成效微弱!唯有武修文,这个被逼上梁山的“外乡人”,成了唯一一个在课堂上纯然使用普通话的“异类”,也是这场运动最孤独也最坚定的旗手!
然而,暗流并未因表面的运动而平息。
不知从哪个角落开始,一股带着咸腥气的流言,像海雾一样在学生和家长间悄然弥漫开来,粘稠而冰冷!
“听说了吗?那个武老师,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就是,松岗那边都不要的,才塞到我们海田来!”
“连九九乘法表都教错,孩子回来直摇头!”
……
这些捕风捉影的议论,如同看不见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武修文的名字!
第一、二单元的数学测试成绩,像一盆冰冷刺骨的海水,兜头浇下!
武修文任教的六一班、六二班这两个承载着海田小学最高期望的尖子班,平均分竟与六三班、四班这两个普通班几乎持平!成绩单贴在办公室门口那面斑驳的墙上,像一张无声的判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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