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语破危局 (第2/2页)
“奉旨西巡……好,好。”虎威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发出咕咚一声响。他随手将空杯递给旁边侍立的亲卫,那只摩挲着白虎皮的大手停了下来,粗壮的指关节微微凸起。
他身体微微前倾,巨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目光变得锐利,紧紧锁住刘老五:“只是不知,陛下此番……是忧心西境不稳?还是……信不过我虎威,守不住这道铁门关?”
他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铺着厚毯的地面上,也砸在厅内每一个人的心头。侍立的亲卫们,按着刀柄的手似乎又紧了几分,指节泛白。靡靡的丝竹声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止,花厅里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门外隐约的风沙呜咽。
气氛骤然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刘老五迎着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脸上依旧看不出波澜,只是那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锐光一闪而逝。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将军多虑了。陛下深知将军戍边辛劳,国之干城。此番西巡,一为体察边情,抚慰将士;二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虎威身后杀气腾腾的亲卫,最终落回虎威脸上,“代陛下问将军一句,蒲甘若亡,铁门关外,将军欲守至何处?”
“守至何处?”虎威闻言,浓眉猛地一轩,虬髯似乎都根根炸起。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如虎啸般的低哼,庞大的身躯微微后仰,靠回那张铺着白虎皮的巨大座椅中。宽厚的手掌重重拍在冰冷的虎头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他虎目圆睁,一股睥睨纵横的狂傲之气勃然而发,声音陡然拔高,震得花厅梁上的微尘簌簌落下:“钦差大人!你替我回禀陛下!”
他抬手,粗壮的食指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指向厅外风沙漫卷的方向,仿佛要戳破那厚重的墙壁,直指关外苍茫大地。
“西境的事,自有末将担着!这道铁门关——”他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斩钉截铁,“便是天塌下来,有我虎威在,它也塌不了!只要末将一息尚存,关外那些红毛鬼子的脚,就休想踏进关内半步!一寸山河,一寸血!末将和麾下儿郎,寸土不让!”
话语掷地有声,带着铁与血的腥气,在奢华而紧绷的花厅内轰然回荡。
两侧的亲卫如同受到无形的感召,齐刷刷挺直腰背,甲叶发出铿然脆响,眼神炽热而决绝,死死盯着钦差一行,一股惨烈的沙场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暖炉的燥热和残留的酒气。
刘老五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当虎威那“寸土不让”的余音还在梁间萦绕时,他微微颔首,只说了两个字:
“甚好。”
再无他言。
花厅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虎威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他死死盯着刘老五,似乎想从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上,窥探出这两个字背后真正的分量。
暖炉里的炭火噼啪爆开一点火星,在这极致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仿佛从遥远的地心深处传来,又像是九天之上炸开了万钧雷霆!这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将军府墙壁,穿透了弥漫的风沙,带着一种毁灭性的震荡波,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整个花厅都为之猛地一震!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几案上的杯盏“叮当”乱跳,赤金酒杯滚落在地毯上。暖炉里的炭灰被震得腾起一团烟雾。
虎威脸上那狂傲的表情瞬间凝固,猛地从虎皮大椅上弹起,虬髯戟张,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连滚带爬地撞开厅门,扑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无尽的惊恐:“报——将军!蒲甘……蒲甘王都……完了!”
他抬起血污遍布的脸,眼中只剩下绝望的灰烬:“英列……六十六艘铁甲巨舰……炮火连天……城墙……塌了!王宫……陷落了!蒲甘王……他……他被……”
斥候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头一歪,气绝身亡。他最后那惊恐扭曲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成了对那毁灭一幕无声的控诉。
花厅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远处传来的、连绵不绝的、如同地狱丧钟般的沉闷炮声,还在天地间回荡,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风沙似乎更大了,呜咽着穿过庭院,带着硝烟和血腥的死亡气息。
刘老五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瞬间面沉似水、眼中惊怒交迸的虎威,投向花厅之外那片被炮声撼动、风沙遮蔽的灰暗天空。
他嘴唇微动,声音低沉,只有身旁脸色煞白却强自镇定的李易能够听清:
“一语成谶。开始了。”
蒲甘王都,瑞波。
这座曾经以千座佛塔闻名、金碧辉煌的“万塔之城”,此刻已彻底沦为烈焰与浓烟的地狱。昔日清澈的伊洛瓦底江水,被染成了刺目的暗红色,水面上漂浮着破碎的木筏、焦黑的尸体和燃烧的杂物。
无数华美的寺庙、金色的佛塔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轰然坍塌,腾起遮天蔽日的烟尘,碎裂的佛像残肢断臂散落在断壁残垣之间,慈悲的面容被硝烟熏黑。
江面上,六十六艘悬挂着米字旗的英列战舰,如同钢铁铸造的恐怖巨兽,排成森严的阵列。
粗大的炮管如同巨兽狰狞的獠牙,每一次喷吐,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将毁灭性的炮弹倾泻在早已残破不堪的城墙上、拥挤的街道上、任何还能矗立的建筑上。
蒸汽机轰鸣,巨大的烟囱喷吐着滚滚黑烟,将天空彻底遮蔽。尖锐刺耳的汽笛声此起彼伏,宣告着征服者的降临。
城市中心,象征蒲甘王权至高无上的金顶王宫,此刻大门洞开,曾经璀璨的琉璃瓦和鎏金装饰早已被熏得乌黑剥落。华丽的宫殿内部一片狼藉,珍贵的丝绸帷幔在燃烧,精美的瓷器、玉器、佛像被砸得粉碎,散落一地。浓烟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
宫殿正中央,猩红的地毯上。曾经高高在上的蒲甘国王,敏东,此刻正匍匐在地。
他那身象征王权的、缀满宝石的金色礼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泥土、烟灰和……血迹。
他头上那顶镶嵌着巨大红宝石的王冠,歪斜地滚落在一旁,宝石黯淡无光。他花白的头发散乱,脸上涕泪纵横,混杂着尘土和屈辱的痕迹,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筛糠般抖个不停。
一只擦得锃亮、坚硬冰冷的黑色军官皮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地踩在他颤抖的脊背上,将他死死地压向冰冷的地面。
靴子的主人,正是英列东方舰队司令,海军上将弗雷德里克·梅特兰爵士。他身材高大,穿着笔挺的深蓝色海军将官制服,肩章上的金星在弥漫的硝烟中依旧刺目。
他下巴微抬,鹰钩鼻下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封的傲慢和对脚下蝼蚁的漠然。
梅特兰微微侧过头,对着旁边一个捧着硬壳记事簿、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抖的随军书记官,用清晰而冰冷的英语说道:“记录:青国历1824年11月2日,于蒲甘王国首都瑞波王宫,蒲甘国王敏东,自愿放弃王国一切主权,接受英列王国的保护。”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寒冰,穿透了宫殿内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哭喊。
书记官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羽毛笔尖在纸页上划出歪斜的墨迹。
梅特兰的目光重新落回脚下那滩烂泥般的躯体上,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却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他那只踩着国王脊背的靴子,刻意地、侮辱性地,用靴底在国王华贵却肮脏的袍服上反复碾了碾,沾上更多污秽。
然后,他缓缓抬起脚,靴底向上。
“现在,”梅特兰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愉悦,清晰地用刚学会的、生硬的缅语单词命令道,“舔干净它,陛下。这是你……效忠的证明。”
“不……不……”敏东王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绝望地摇着头。
梅特兰眼神一冷,没有多余的动作。旁边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海军陆战队员立刻上前一步,粗壮的手如同铁钳,狠狠抓住敏东王枯瘦的手臂,将他的脸强硬地、不容反抗地按向那只沾满泥泞和尘埃的冰冷靴底!
宫殿角落里,几根巨大的梁柱在火焰的舔舐下,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轰然断裂倒塌!
燃烧的木料和碎石砸落下来,腾起更大的烟尘,将王座旁那尊巨大的、象征着慈悲与救赎的玉佛半边脸庞彻底掩埋在废墟之下。佛像低垂的眼睑,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人间地狱的一幕。
宫殿之外,英列士兵的皮靴踏过瓦砾的声响、征服者肆意的狂笑声、伤者垂死的哀嚎、女人孩子惊恐的尖叫……以及那永不停歇、宣告着旧时代终结的炮火轰鸣,交织成一片,疯狂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
虎威将军府的花厅内,死寂依旧。那来自遥远蒲甘王都的、毁灭性的炮声余波,似乎还在每个人的骨髓深处隐隐震动。
斥候的尸体被无声地拖了下去,只留下地毯上一片迅速扩散的暗红色污迹,浓烈的血腥气与暖炉的燥热、残留的酒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虎威如同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铁塔,矗立在巨大的白虎皮座椅前。
他虬髯戟张的脸庞上,惊怒如同沸腾的岩浆在皮下奔涌,将那张粗犷的面容扭曲得近乎狰狞。
紧握的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爆响,手背上青筋如同盘踞的毒蛇般根根暴起。
那双曾睥睨西境的虎目,此刻死死地盯着花厅之外灰暗的天空,仿佛要穿透千里的风沙与硝烟,亲眼目睹蒲甘王都那炼狱般的景象。
刘老五缓缓从座位上站起。他的动作依旧沉稳,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藏青色的官袍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愈发肃穆。
他没有再看虎威,目光平静地扫过花厅内那些杀气腾腾、此刻却难掩一丝惊惶的亲卫,最后落在身旁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但眼神异常明亮的李易身上。
“将军,”刘老五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门外呜咽的风沙,“蒲甘已覆。铁门关外,再无藩篱。”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虎威那僵硬的背影,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陛下的问题,将军方才已有壮语。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英列炮舰既碎蒲甘金顶,其锋所指,下一步,当在何处?”
他的声音没有质问,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虎威将军,你欲‘寸土不让’之地,如今……已在关外。”
虎威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
刘老五不再停留,转身,对李易及身后的缇骑沉声道:“走。”
他率先迈步,走向花厅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李易立刻紧随其后,年轻的脊背挺得笔直,墨绿色的身影在满厅的甲胄寒光中,显出一种奇异的孤勇。缇骑们无声地收拢队形,甲叶发出整齐的轻响,护卫着他们的钦差。
将军府的亲卫下意识地想要阻拦,脚步微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主位前那个如同受伤猛虎般僵立的背影。
虎威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指令。他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门外弥漫的黄沙,仿佛要将那风沙看穿,看到关外那片已成焦土、正被异国铁蹄践踏的土地。
他那只曾拍击虎头、豪言“寸土不让”的大手,此刻正无意识地、痉挛般地反复摩挲着腰间佩刀的鲨鱼皮刀柄,冰冷的触感也无法压制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
刘老五一行人畅通无阻地穿过奢华而压抑的花厅,走出将军府那象征着西境无上权力的朱漆大门。门外,风沙更烈,带着浓重的硝烟气息,扑面而来,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子刮在脸上。
站在将军府高高的台阶上,刘老五的目光投向铁门关那巍峨却透着沉重疲惫的城墙轮廓,更投向城墙之外,那片被风沙和炮火硝烟共同笼罩的、方向不明的远方。蒲甘王都的炮声早已听不见,但那种毁灭的震荡,仿佛已融入这西境的风沙之中,无处不在。
李易站在刘老五身侧,也望向关外。少年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被残酷现实点燃的、混杂着愤怒与使命感的火焰。
他看到了斥候的血,听到了蒲甘的亡国之音,更看到了将军府内那瞬间的惊惶与动摇。
神捕考校时那句石破天惊的推断,此刻被关外残酷的炮火彻底印证,字字染血。
刘老五沉默了片刻,任由风沙卷动他的袍角。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旁少年耳中:
“听见了吗,小易?”
李易一怔,侧耳倾听,除了风沙呜咽,别无他响。
“是界碑在哭。”
刘老五的声音低沉如叹息,目光却锐利如刀锋,刺破重重风沙,望向那不可知的、危机四伏的前路,
“这哭声,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