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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影现形

蛇影现形 (第1/2页)

血红的朝阳终于爬上了鹰嘴崖最高的尖峰,将昨夜鏖战的惨烈彻底照亮。整座山寨如同被巨兽啃噬过一遍,断壁残垣间,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味和血腥气混杂蒸腾,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肺叶上。新军士兵们正沉默地清理战场,铁靴踏过被血浸透、又被炮火烤得焦黑的泥地,发出令人齿冷的粘稠声响。尸体被一具具拖开垒叠,**的伤者被抬往临时搭起的棚子,断折的兵刃、碎裂的滚木礌石、焦糊的旗帜残片,狼藉地铺满了每一寸空间。
  
  林宇按剑立于聚义堂前那片被炮火轰得坑坑洼洼的广场中央,玄色披风的下摆沾满了尘土与褐色的血渍。他目光沉静地扫视着这片刚刚被鲜血洗刷过的废墟,眼神深处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凝重。鹰嘴崖是塌了,但川渝的积弊,根深蒂固的毒瘤,又岂止这一座山寨?
  
  “大人!”赵猛大步流星地走来,他脸上溅着几道已经干涸发黑的血痕,腰间的燧发枪牛皮套上还沾着烟硝,声音带着战斗后的沙哑和一股未散的煞气,“俘虏清点完毕,除去当场格毙的,还剩两百一十七名,已全部捆缚看押。另解救出被掳百姓,男女老幼共计一百三十八人,正集中在后寨空场,由柳姑娘带人安抚,分发食水。”林宇微微颔首,目光投向聚义堂那扇被轰得只剩半截焦黑门框的入口:“匪首尸身?”
  
  “大当家身中三弹,已毙命,尸首就在里面那张虎皮椅上。二当家、三当家也伏诛。另有几个小头目重伤被擒。”赵猛顿了顿,补充道,“那些解救出来的百姓,有些伤得不轻,神情也多是惊惧麻木……得尽快送下山医治安置。”
  
  “嗯。”林宇的目光掠过那些被士兵们抬出、盖着破席的尸身,“传令,重伤俘虏及老弱妇孺百姓,即刻由张副将率一队人马护送至山下涂山工坊安置医治,所需药石粮米,由蜀江商行支应,不得有误。其余青壮俘虏,押回重庆府大营,严加看管,待审问清楚过往罪行,再行论处。”
  
  “是!”赵猛抱拳领命,转身便要下去安排。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而怪异的骚动,隐隐从后寨关押百姓的空地方向传来。那声音并非哭嚎或呼救,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排斥、一种群体性的疏离所形成的紧张涟漪。
  
  赵猛脚步一顿,浓眉立刻锁紧,眼中厉光一闪:“怎么回事?”
  
  很快,一名负责看守百姓的年轻什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困惑和警惕:“禀将军、大人!后寨那边……那些百姓堆里,有点不对劲!”
  
  林宇的目光锐利地投向他:“讲。”
  
  “是……是其中一个人!”什长咽了口唾沫,努力组织着语言,“大家都挤在一堆,互相挨着取暖,惊魂未定。可唯独他,缩在西北角那堆烂草垛旁边,周围……周围至少空出了两三步的地方!没一个人靠近他,连眼神都不敢往他那边瞟!小的觉得古怪,想上前细看,那些百姓的眼神就更怪了,像是怕他,又……又像是恨他!”
  
  一种本能的警觉瞬间攫住了林宇和赵猛。在这劫后余生的惊惧人群里,这种刻意的、被所有人排斥出来的“真空地带”,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带路!”林宇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玄色披风一振,已率先朝后寨方向大步走去。赵猛按紧腰间的刀柄,低吼一声:“亲兵队,跟上!”
  
  后寨原本用来堆放杂物的空场,此刻挤满了惊魂未定的百姓。他们衣衫褴褛,脸上残留着烟灰和泪痕,大多瑟缩着挤在一起,仿佛靠彼此的体温才能汲取一点点安全感。食物的热气和新军士兵低声的安抚,稍稍驱散了些许恐惧的阴霾。
  
  然而,正如那什长所言,在空场西北角,靠近半塌马棚的烂草垛旁,形成了一个刺眼的“真空”。一个穿着灰蓝色细棉布长衫、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孤零零地蜷缩在那里。他身上的衣服料子明显比周围那些粗布短打的百姓好上许多,虽也沾了泥污,但破损并不严重,尤其那件长衫的款式,更像是城里账房先生或体面管事的穿着。此刻,他正努力地低着头,双手抱住膝盖,似乎想把自己缩得更小、更不起眼。他周围的百姓,无论是坐是站,都极其默契地与他保持着一段清晰的距离,仿佛他周身散发着无形的瘟疫。偶尔有胆大的孩子目光扫过,立刻被身边的大人一把拽回,死死捂住嘴巴。整个空场的气氛,因他一人而显得格外紧绷和怪异。林宇和赵猛的身影出现在空场入口,百姓们下意识地噤声,目光敬畏地追随着他们。当林宇那冰锥般的视线精准地钉在草垛旁那个微胖身影上时,那身影明显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把头埋得更低。
  
  赵猛何等眼力,早已将一切异样收入眼底。他虎目圆睁,没有丝毫犹豫,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直指过去,声如洪钟:“你!出来!”
  
  这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空场上。那微胖男人浑身猛地一哆嗦,像被鞭子抽中,惊惶地抬起头,露出一张保养得还算白净、此刻却惨无人色的圆脸,细小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慌乱。他下意识地往后蹭了蹭,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的草垛。
  
  “军……军爷!”他声音发颤,带着浓重的哭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试图爬起来,动作笨拙而狼狈,“小的……小的是被土匪抓来的良民啊!冤枉!军爷明鉴!”他努力挤出几滴眼泪,鼻涕也跟着流了下来,指着周围那些沉默的百姓,“他们……他们都可以作证!我是被土匪从成都府外官道上掳来的!我……我是正经的绸缎商人啊!姓王,王有福!军爷您查查,查查就知道了!”
  
  他喊得声嘶力竭,涕泪横流,一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模样。然而,他这番声情并茂的表演,换来的却是四周百姓更加死寂的沉默和更加明显的回避。没有人应和他的哭诉,甚至连看他一眼都嫌多余。空场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他尖利的哭嚎声在残破的山寨间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虚假。
  
  林宇面无表情,眼神冷得如同鹰嘴崖终年不化的冰雪。赵猛更是怒极反笑,踏前一步,沉重的军靴踏在碎石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良民?商人?王有福?”他每问一句,语气里的嘲讽和杀气就重一分,“那老子问你,既是良民,为何独独你一人衣衫齐整,身上连点油皮都没蹭破?既是商人,被掳上山这些时日,你的货物呢?你的伙计呢?嗯?”
  
  “我……我……”那自称王有福的男人被赵猛的气势吓得语无伦次,眼珠慌乱地转动着,“土匪……土匪凶残,货物都抢光了!伙计……伙计被打散了,生死不知啊军爷!”他试图再次磕头,却被赵猛带来的两名亲兵像拎小鸡一样粗暴地架了起来,双脚离地,徒劳地蹬踹着。
  
  “乡亲们!”林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混乱,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力量,在空场上响起。他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沉默的、眼神复杂的百姓,“鹰嘴崖的土匪,为祸多年,恶贯满盈。今日山寨已破,匪首伏诛!然其背后,是否有他人指使,助纣为虐?若有知情者,本抚在此,为尔等做主!天日昭昭,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林宇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人群里一个须发皆白、脸上还带着鞭痕的老者,佝偻着身子,颤巍巍地抬起了手。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被架在半空、脸色煞白的“王有福”,嘴唇哆嗦着,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
  
  “军…军爷……青天大老爷!他……他撒谎!他根本不是什么商人!”老人的手指剧烈颤抖,直直指向“王有福”,“老朽……老朽认得他!就在……就在三天前!就在那聚义堂里!老朽被逼着进去送酒,亲眼看见……看见他坐在大当家身边那张铺着虎皮的椅子上!大当家……大当家拍着他的肩膀,喊他‘陈管事’!他们……他们举着碗,碗里是血一样红的酒,碰得叮当响!他还……他还嫌山寨的酒粗劣,说下次要带成都府‘醉仙楼’的三十年女儿红来给大当家尝尝!”
  
  “轰——!”
  
  老者的话如同点燃了炸药桶!原本死寂的人群瞬间沸腾了!
  
  “对!就是他!我也看见了!那天晚上他们喝酒,他也在座!”
  
  “什么王有福!狗屁!土匪崽子们都叫他陈二爷!”
  
  “他还帮着点过被掳上山的货!指指点点,说那几车蜀锦和生铁最值钱!”
  
  “就是他!他上山时骑着马,后面还跟着两个带刀的,神气得很!哪像被抓来的!”
  
  “呸!狗腿子!帮着土匪祸害我们!”
  
  愤怒的指认声此起彼伏,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将那“王有福”彻底淹没。每一个声音,每一道愤怒的目光,都像一把无形的刀,狠狠剜在他身上。他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和冤屈彻底崩溃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的身体在亲兵铁钳般的手掌中筛糠般抖了起来,牙齿咯咯作响,面如死灰,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鬓边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他那件体面的细棉布长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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