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深流 (第2/2页)
“其一,磐石号藏锋于渊,继续厉兵秣马,静待天时。船队操练不能停,隐蔽更要加严,每日换三次锚地,除了核心统领,谁也不能知道具体位置!”
“其二,春耕在即,农事为天。新式条播机、曲辕犁必须赶在惊蛰前发到各堡寨,水利沟渠要抓紧修缮,麦田的追肥、除草一刻都不能耽误。仓里有粮,百姓才不会慌;百姓不慌,这川东的根基才稳得住!”
“其三,堡寨联防要外松内紧。各隘口增派双倍哨探,五里一烽燧,十里一暗桩,察访司的人要撒到四境,张献忠那边哪怕是换个守将、调一队兵,都得立刻报回来!”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起来,看向柳如烟:“其四,柳堂主,动用所有渠道,死死盯着张献忠的核心动向,尤其是李定国所部。此人跟张献忠不同,性情耿介,当年在张献忠屠戮百姓时还曾力谏,良知未泯。如今张献忠要发疯,他未必心甘情愿...这是变数,也是机会,不能漏过任何蛛丝马迹。”
说完,林宇直起身,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江风掀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洞悉乱局的深沉:“惊涛很快就要来了,只有根基扎得深的,才能做砥柱中流。张献忠要是敢来攻川东,咱们就依托天险堡寨,以逸待劳,用这‘磐石号’砸断他的爪牙!他要是铁了心北上争雄...”林宇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荆襄必然空虚,李自成也不是善茬,二虎相争,总有一伤。到时候,咱们或可坐收渔利,或等他们两败俱伤,再图荆襄,打通东出的门户——这就叫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命令像投入水面的波纹,无声却迅速地扩散开。工匠们加快了最后工序,将工具收拾进木箱,在亲卫的引导下沿着隐秘的山道撤离,脚步轻得像猫;周通指挥着水手们调整船锚,用更厚的芦苇帘将船身盖得严严实实,连船帆的边角都塞进了船舱;岸边的临时工棚被迅速拆除,木柴、木屑被就地掩埋,很快,河湾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只有江风卷着雾气,继续守护着这片秘密。
而在涂山脚下的田野里,农人们已经牵着耕牛下了地,新式条播机在平整的土地上划出笔直的沟壑,饱满的麦种顺着漏斗均匀撒落,在湿土里埋下新的希望。远处的堡寨上,士兵们正擦拭着刀枪,阳光透过薄雾洒在甲胄上,反射出细碎的光,他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远方,像蛰伏的猎犬,等待着猎物的踪迹。一切看似平静,却像绷紧的弓弦,每一寸都积蓄着惊人的力量。
荆襄,“大西王府”密室。
烛火在铜制烛台上摇曳,将墙壁上挂着的简陋地图照得忽明忽暗,也映着几张神色各异的脸。张献忠赤着上身,露出满是伤疤的胸膛,最狰狞的一道从锁骨延伸到小腹,是当年与左良玉厮杀时留下的,此刻在烛光下像一条扭动的蜈蚣。他大口灌着烈酒,眼中闪烁着贪婪、狂躁与难以抑制的兴奋,像一头嗅到血腥的饿狼,浑身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
“天赐良机!真是天赐良机啊!哈哈哈!”张献忠猛地将酒碗砸在桌上,粗瓷碗应声而碎,酒液溅得满桌都是。他拍着桌子狂笑,震得烛火乱晃,“崇祯老儿的好日子到头了!李瞎子(李自成)要去坐那金銮殿了!这天下,该轮到老子分一块最大的肉了!”
汪兆龄连忙上前,用袖子擦着桌上的酒渍,他穿着一身绸缎长衫,与这血腥气浓重的密室格格不入,眼中却燃烧着同样的狂热。他指着地图上河南的位置,声音尖利而激动:“大王!此乃千载难逢之机!李闯主力尽出,精锐都扑向北京了,河南、山东乃至北直隶,兵力空虚得很!朝廷的那些总兵各怀鬼胎,勤王之师磨磨蹭蹭,根本成不了事!咱们要是此刻挥师北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插河南腹地,收拢那些流民,打下几个城池做根基!等李闯打下北京立足未稳,咱们已经在河南站稳脚跟,到时候进可逐鹿天下,退可割据大河之南,与李闯分庭抗礼——这可是上策啊!”
孙可望站在一旁,他穿着一身铁甲,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阴沉,眼中也燃起野心之火:“父王!汪先生说得对!李闯倾巢而出,后方肯定空虚,这正是咱们大西军开疆拓土、问鼎中原的好时候!儿臣愿带老营精锐做先锋,保证半个月内拿下洛阳!”
张献忠的目光死死盯着地图上河南的地界,呼吸越来越粗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逐鹿中原,问鼎天下!这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颤。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坐在比襄阳府衙宏伟百倍的宫殿里,接受万民朝拜,那些曾经轻视他的文官武将都跪在脚下瑟瑟发抖...
“不可!”一个沉稳的声音突然响起,像一盆冷水浇在狂热的氛围里。李定国站起身,他穿着素色的棉袍,与周围的刀光剑影格格不入,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父王!我军去年在川东损兵折将,精锐折了近三成,将士们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粮秣更是捉襟见肘!荆襄刚打下来没多久,百姓还心向大明,暗地里的反抗就没断过,咱们根基未稳啊!此时若倾巢北上,长途奔袭几千里,深入李闯的腹地...风险太大了!一旦在河南受挫,前有李闯的追兵,后无荆襄的依托,咱们就成了丧家之犬,进退失据,那可是绝境啊!请父王三思!”
“放屁!”张献忠勃然大怒,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就砸向李定国,茶杯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在墙上撞得粉碎,“老子看你是在川东被赵猛那厮吓破了胆!变得畏首畏尾,这样能成什么大事!粮秣不够?抢!河南有的是大户粮仓!兵源不够?裹!一路走一路裹,流民多的是!老子几十万大军,走到哪抢到哪,还怕他李瞎子不成!”
李定国侧身躲过飞溅的瓷片,脸色铁青,拳头紧握,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依旧挺直脊梁:“父王!儿臣并非畏战,而是审时度势!我军当下最该做的,是稳固荆襄,肃清那些反抗的乡绅,把田种起来,把兵练起来,先把元气恢复了!同时盯着北方的战局,等李闯跟朝廷、跟关外的建奴拼得两败俱伤,等京师陷落、天下彻底大乱的时候,咱们再动不迟!到时候要么北上争雄,要么西图巴蜀,都能从容部署——这才是稳妥长久之计啊!”
“稳妥?长久?”张献忠嗤笑一声,眼中凶光毕露,像要吃人,“老子等不了那么久!机会就在眼前,抓不住就被别人抢走了!李定国,你是不是心里还念着那明朝的好?舍不得你那点狗屁忠义名节?!”
这话像一把淬毒的刀,瞬间刺穿了密室里的空气。孙可望和汪兆龄看向李定国的眼神立刻带上了怀疑和审视,连烛火都仿佛冷了几分。李定国的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死死咬着牙,最终却只是缓缓垂下眼帘,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儿臣...一切为父王大业计。”
“哼!”张献忠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转头对汪兆龄和孙可望吼道:“就按兆龄说的办!孙可望!你立刻去整顿老营精锐,把最好的甲胄、最利的刀枪都配上!汪兆龄!给老子筹措粮草,不管是抢是借,三天之内,必须凑够十万人马一个月的口粮!三天后,大军开拔!老子要北上!去河南!去抢他李瞎子的老窝!这天下,老子也要分一杯羹!”
密议就此结束。孙可望和汪兆龄兴冲冲地走了,留下一地狼藉。李定国最后一个走出密室,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襄阳城特有的、混杂着血腥和腐朽的气息。他站在王府的石阶上,望着襄阳城死寂的轮廓,辕门上隐约可见的、在风中摇晃的人头“装饰”,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北上的道路,在他看来不是通往天下的坦途,而是一条通往毁灭的绝路。而荆襄这片浸透了鲜血的土地上,那点他曾期盼过的、“扎根”的希望,也随着这个疯狂的决定,彻底破灭了。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西南方向,那里的夜空格外深邃,藏着川东的“厚土”——那个用堡寨、水车和新苗扎下根的地方,那个有林宇、有赵猛、有一群在乱世里踏实做事的人的地方。一个模糊的念头像萤火般在心底窜起,微弱,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光亮,在他眼底亮了一瞬,又被浓重的夜色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