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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守望

第九十章 守望 (第2/2页)

千里之外的凌云阁最高处,凌清依孤身立于高耸入云的观星台上,素白衣袂在凛冽夜风中猎猎翻飞,如同挣扎的白幡。骤然听闻古墨垣以身化碑、永镇封魔大阵的噩耗,真如九天霹雳当头炸响,瞬间将她定在原地,仿佛三魂七魄被硬生生抽离躯壳,只余一具空荡的躯壳。刺骨山风如刀锋般呼啸着掠过荒凉山巅,肆意卷乱她泼墨般的长发,发丝如冰冷毒蛇缠绕颈间,她却浑然未觉,只觉一股灭顶的寒意自心底最深处炸开,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奔流的血液都凝成了霜,骨髓深处冻结成万年玄冰。
  
  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无声滚落,一滴,又一滴,沉重地坠落在冰冷如铁的灰白石阶上,溅起细微却刺目的水花,迅速浸透了胸前素色衣襟,洇开一片深可见骨的湿痕,仿若心口被剜开沁出的鲜血,每一滴泪都烙印着焚心蚀骨的绝望印记。四周寂静得可怕,唯有风声和她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古墨垣的牺牲而哀悼。
  
  过往点滴如狂潮汹涌,狠狠撕裂她残存的神思:云海翻涌的孤峰绝顶,两道矫健剑光如游龙惊鸿,时而交缠时而分离,剑气纵横处削落崖边松针簌簌如雨,激荡的罡风卷起千层云浪,剑影流光中映照着彼此眼底无需言语的默契与飞扬的笑意,那清越爽朗的笑声似还在呼啸的风中隐隐回荡;魔潮如黑焰肆虐的危急关头,是古墨垣毫不犹豫将她护在身后,以血肉之躯硬撼魔爪,那道自肩头斜劈至手肘的狰狞疤痕至今仍盘踞在他臂上,暗红如蚯蚓,当初鲜血瞬间染透半幅战袍,无声诉说着比山岳更沉重的守护。
  
  他染血的身影在她记忆中始终如山岳般巍然屹立;还有那月华如练、星河低垂的静谧夜晚,暖风拂过回廊下的风铃,她曾含羞带怯地倚着雕栏,心口如鹿撞,忐忑又甜蜜地期待着他许下“待山河靖平,必以十里红妆相聘,此生白首不离”的誓言,细碎星光温柔洒落肩头,仿佛已窥见岁月静好的未来图景,他低沉的每一个字都如滚烫的蜜糖融化在她心尖。如今,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憧憬,都如脆弱不堪的梦幻泡影,被这残酷现实无情戳破,碎裂的残片化作世间最锋利的刀刃,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来回切割,每一次鲜血淋漓的回忆都似在心口新添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
  
  消息传回凌云阁正殿,一名风尘仆仆的弟子踉跄闯入,带来噩耗如惊雷炸响,殿堂内顿时一片死寂的哀恸如浓雾般弥漫,浸透了每一根庄严梁柱的纹理,每一寸冰冷的空气都凝结着无声的啜泣。阁主凌越峰端坐于上首紫檀椅中,身躯仿佛被无形的悲恸压弯,沉重得如背负千山,眉宇间凝结着深重如铁的悲伤,额上皱纹深刻如刀劈斧凿的沟壑,每一道都刻满了痛失英才的无力与悔恨。
  
  他深邃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殿下面容憔悴、仿佛被生生抽去魂魄的女弟子凌清依身上。那单薄身影在空旷大殿中摇摇欲坠,像一盏即将燃尽的孤灯,仅凭一股执念在支撑,衣袂在穿堂风中轻颤,更显孤寂。偌大的殿堂里,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噼啪作响如心碎的回音,更衬得死寂如渊,连殿外飘入的尘埃都仿佛凝固在半空。
  
  良久,他才从喉间发出一声沉痛得几乎要将殿堂穹顶压垮的长叹,那叹息声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如石磨滚动,碾过人心,久久不散,回荡在梁柱间如低沉的挽歌。古墨垣——那惊才绝艳、如骄阳初升的年轻人,不仅是天剑门的中流砥柱,更是他凌越峰视若子侄、倾注了无尽期许的挚爱后辈,更是清依这痴儿认定的毕生良人啊!那份激赏与亲近,曾如明灯照亮他对仙门未来的期许,如今却化作最锋利的刀,剜心刺骨,让他忆起古墨垣少年时意气风发的笑容,此刻只剩虚妄。
  
  凌清依缓缓抬起苍白如金纸的脸,干裂无血的唇瓣微微翕动,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像砂纸摩擦枯木,却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破釜沉舟的决绝,向着高座上的师尊一字一顿地请求——以“未亡人”的身份,嫁入天剑门!每一个音节都如淬火的寒铁,沉重而清晰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带着血泪烙印的坚定,不容置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这誓言。凌清依的眼神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她的双手微微颤抖,但那双眸子却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坚定不移。
  
  凌越峰的心如刀割,滚烫的湿意瞬间模糊了他苍老的眼眶,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但他深知,眼前这单薄身影里燃烧的意志,已如磐石般不可动摇,任何劝阻都如螳臂当车。凌清依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充满了无法忽视的力量,仿佛每句话都在空气中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让人无法忽视她内心的坚定与决心。
  
  凌越峰凝视着女弟子眼中那点微弱却执拗如星火的光——那光,是寒夜尽头最后一颗不肯坠落的孤星,是狂涛中沉默如万古磐石的礁石,是他再也无法劝阻的决然赴死之心。他胸腔剧烈起伏,仿佛有千钧重担压下,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指节在扶手上攥得发白,最终只能沉重地、缓缓地点了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绷紧到极致的琴弦,在寂静中发出最后的悲鸣:“去吧,清依。带着你全部的心意与敬意,去完成……你们未尽的约定。”话语落下,殿内烛影摇曳,似在应和这无奈的允诺。
  
  凌清依死寂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微澜,仿佛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缝,透出微弱的光亮。她如溺水之人紧紧抓住师尊应允带来的这缕微光,以不容置喙的姿态拒绝了所有世俗的繁复礼节与喧嚣排场,只求一份纯粹到极致的祭奠与奔赴。一袭素白如雪、不染半点杂色的嫁衣,便是她全部的妆扮,单薄衣料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瑟瑟抖动,脆弱得如同秋日最后的蝉翼,随时会被撕碎,却映衬得她身形愈发清瘦如纸。
  
  一辆没有任何纹饰的简朴飞舟,载着她驶向云雾缭绕如仙境的栖霞山深处,舟身轻颤如离弦之箭。舟底掠过嶙峋崎岖的山路,下方无底深渊中传来阵阵妖兽压抑的咆哮回响,如幽魂的哀嚎,更添肃杀与不祥,震得飞舟微微摇晃。山风凛冽如刀,卷起她素白的宽大衣袂,如一只折翼垂死的玉蝶在无尽寒风中徒劳翻飞,裙摆飘摇似垂柳。那风的冰冷触感,竟恍惚间似古墨垣温柔而略带薄茧的手指,最后一次拂过她冰凉的发梢,留下无声却重逾千钧的叮咛与诀别,那指尖残存的微弱暖意,仿佛仍在肌肤上灼烧,带来尖锐的痛楚,让她闭目时眼前浮现他含笑的双眸,如今只剩虚空。
  
  飞舟穿行于云海之间,四周弥漫着淡淡的、流动如素绡的雾气,将舟与人包裹其中,仿佛置身于虚幻而哀伤的梦境。凌清依闭上眼睛,感受着风声呼啸与胸腔内心跳沉闷的共鸣,那共鸣如战鼓擂动,在她心中掀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壮与决绝。她的目光穿透层层翻涌的云雾,似乎清晰地看到了栖霞山顶那座古老祭坛的轮廓,那里曾是她与古墨垣并肩而立、共同许下生死誓言的地方。飞舟的速度逐渐加快,山间的冷风愈发刺骨,如针般扎透薄薄的嫁衣。凌清依的双手死死紧握着冰冷的船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但她的眼神依旧如淬火的星辰,坚定地望向云雾深处。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眷恋与不舍,都化作燃烧魂魄的薪柴,推动着这孤舟驶向宿命的终点。
  
  随着飞舟的前行,栖霞山那如巨兽脊背般峥嵘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那座承载着誓言与终结的祭坛也渐渐显现出来,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在云雾之巅无声地召唤着她。凌清依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却让心中的决心更加坚硬如铁。她知道,无论前方等待她的是永恒的孤寂、冰冷的墓碑还是万仞深渊,她都将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因为这是她与古墨垣之间,以生命为祭、不容亵渎的神圣约定。
  
  抵达天剑门巍峨肃穆的山门时,古墨垣两位亲传弟子——大师兄冥天与二师兄司马南,早已率领数百内门弟子如铁铸般肃立两侧。人人身着素服,神情庄重哀戚,目光低垂如石雕泥塑,偌大的山门前死寂无声,唯有穿行于巨大石壁裂隙间的山风,发出呜咽般的悲鸣,仿佛天地同悲,连空中盘旋的孤鸟都噤若寒蝉,不敢啼鸣。
  
  凌清依缓缓下了飞舟,脚步轻得如同踏在云端虚无处,却又带着一种能穿透万仞磐石的孤绝坚定,每一步落下,都似踏碎虚空,走向既定的宿命。她一步步踏上那冰冷刺骨、仿佛直通幽冥的青石长阶,石阶的寒气透过薄薄鞋底侵肌蚀骨,每一步都留下无声的烙印。目光却沉静如古井深潭,不起波澜,越过重重山岚与肃立的人群,直直望向山巅那巍峨如神祇、又如巨兽匍匐的擎天石碑——那沉默的巨石,将是她此身永恒的归宿与囚牢,是她灵魂的最终锚点。
  
  她清晰地知道,从这第一步踏上石阶起,她的生命,她的呼吸,她全部的爱恨与灵魂,都将与这座沉默的栖霞山峦、这个肃穆到骨髓里的天剑门,以及那个以血肉之躯永远镌刻在她心碑之上的人,紧紧缠绕,生死相依,永不分离。她的每一次心跳都将呼应山峦的脉搏,每一次呼吸都将化为掠过碑顶的山风,每一次凝望都将是对那冰冷石碑的无声倾诉。她的灵魂,已然踏上了与那座丰碑同在、永世守望的不归路,再无回头之日,亦无回头之心。山风中夹杂着松针的清香与冰雪的气息,偶尔有几片枯叶飘落,轻轻敲打着她的肩头,又无力地滑落,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离别与哀伤,陪伴着她,一步一步,走向那永恒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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