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被遮蔽的童年疑云 (第2/2页)
从一座展馆到另一座展馆,健太的脚步始终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似踩在历史的伤痕之上,难以抬起。大同煤矿万人坑的展区内,累累白骨层层叠叠,有的颅骨带着狰狞的裂痕,有的四肢骨骼扭曲错位,仿佛还能看见当年矿工们在黑暗矿井中被压榨至死的痛苦模样。这些白骨并非冰冷的遗骸,而是镌刻着“以人换煤”残酷掠夺的活证,每一块骨骼的纹路里,都藏着侵略者对资源的贪婪,每一处骨骼的破损,都在无声控诉着他们视人命如草芥的冷血。
转过展区,细菌战实验室的场景更令人不寒而栗。玻璃柜中,锈迹斑斑的培养皿、带着污渍的注射针管、扭曲变形的实验器械整齐排列,这些看似普通的金属器具,却是反人类滔天罪行的直接见证者。冰冷的金属表面仿佛还残留着无辜受害者的血泪,空气中似乎仍弥漫着绝望的气息,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当年无数同胞在实验室中遭受的非人折磨,那些痛苦的嘶吼与无助的挣扎,仿佛穿透时空,在展馆中久久回荡。
走到“慰安妇”主题展区,墙上一张张泛黄的照片,展柜里一件件破旧的衣物,以及屏幕上循环播放的证词录像,瞬间将人拉入那段山河破碎的黑暗岁月。“她们把我关在小黑屋里,日夜遭受折磨,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阳光了……”一位幸存者的声音颤抖着,字字泣血,道尽了战争年代女性遭受的无尽屈辱。那些饱含血泪的文字证词,一笔一划都写满了痛苦与绝望,每一个字眼都像一把尖刀,刺痛着参观者的心灵,让人体会到战争对女性尊严的无情践踏,以及她们在绝境中挣扎的悲歌。
健太远远望见马小跳和路曼曼,眼眶的红意尚未完全褪去,瞳孔里还映着博物馆中白骨交错、血泪交织的虚影,那份来自历史的震撼如巨石般沉沉压在心头。他脚步有些踉跄地走上前,茫然却又带着一丝执拗的目光紧紧锁住马小跳,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两下,少年青涩的嗓音里,沉甸甸地坠着无法言说的沉重:“我在馆里站了好久,那些白骨上的裂痕、证词录音里的哭腔,到现在都在我脑子里盘旋……我知道,我们岛国人曾对华夏犯下了太多不可饶恕的侵略罪行,那些苦难过往,是刻在你们民族骨血里的伤疤。”
他顿了顿,手指紧张地抠着书包带,指节泛白,语气里掺着几分急切的天真:“可是我读过你们的史书,知道华夏向来有包容天下的胸怀,是真正的大国风范。当年犹太人都能原谅德国,你们……就不能也原谅我们吗?”说这话时,他眼里闪着微弱的期待,却又因底气不足而飞快垂下眼睑,仿佛在等待一个能让他卸下心头重负的答案。
“原谅?凭什么原谅!”马小跳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脸颊涨得通红,眼里翻涌着抑制不住的怒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利与激昂,“你们岛国人当年在华夏大地上烧杀抢掠,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可到了现在,你们不仅不尊重历史,反而篡改教科书、参拜神社,对我们华夏人依旧满是仇视——这样的你们,有什么资格奢求我们的原谅!”
健太的话语像一根细针,狠狠扎进路曼曼的心里,怒火瞬间在胸腔里翻涌,却被她强行压下,只化作指尖不易察觉的颤抖,悄然攥紧了衣摆。她侧眸看向身旁的马小跳,他额角青筋凸起,呼吸粗重,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显然已是怒不可遏。路曼曼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臂,手腕微沉,对着马小跳轻轻摆了摆手,动作幅度不大,却透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平静的目光扫过马小跳因愤怒而涨红的脸,示意他稍作忍耐。
转过身,她面向健太,脸上不见丝毫暴怒,甚至未曾皱一下眉头,唯有下颌线微微收紧,泄露了一丝隐忍。她的目光缓缓掠过健太的脸,深邃而平静,如同一潭结了薄冰的湖水,底下藏着汹涌的寒涛。
沉默两秒后,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平稳,每个字都清晰得掷地有声:“先辈们的鲜血,华夏大地的伤痕,不是我们这些后辈有资格轻易放下的。原谅二字太重,我们担不起,也绝不会替那些逝去的灵魂、受创的同胞,轻易说出口。”
说完,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将眼底未熄的怒火彻底掩藏,只留下一身沉静的克制。
健太沉默了许久,肩膀微微垮了下来,最终只是轻轻吐出两个字:“好吧!”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尖泛白,原本就未褪尽红意的眼眶,此刻又泛起了一层湿润。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马小跳依旧紧绷的侧脸,最终落在路曼曼沉静的脸上,眼神里少了之前的急切与期待,多了几分茫然与沉重,仿佛终于明白,有些伤痕从来不是“原谅”二字就能轻易抹平的。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以前在课本里读到的,都是被简化过的历史,从来不知道……不知道那些苦难竟然如此沉重。”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回去之后,会把今天看到的、听到的,告诉我的同学和家人。也许我一个人的力量很小,但我想让更多人知道,那段历史不该被遗忘,更不该被篡改。”马小跳紧绷的下颌线稍稍松弛,路曼曼也缓缓抬起眼帘,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复杂的动容,少了几分先前的隐忍怒火。
之后的日子里,健太沉浸在一部部揭露二战黑暗历史的电影中。银幕上,南京城的断壁残垣间,遇难者绝望的嘶吼、堆积如山的尸体,将日军屠城的惨状狠狠砸进他的眼底,每张照片都成为无法磨灭的印记;七三一部队的实验室里,冰冷的器械、飞溅的血痕与挣扎的身影,无声诉说着活体解剖、细菌实验的滔天罪行,镜头下的绝望气息仿佛穿透银幕,萦绕在他心头;东极岛的海浪声中,被强征劳工的呜咽、被屠杀村民的悲鸣交织回荡,电影里的每一段剧情,都带着无尽的哀怨与不甘,重重敲击着他的灵魂。
当“你若记得,我便活过”这句泣血的话语穿透展区的沉寂,健太猛地驻足,喉结剧烈滚动,心头狠狠一颤,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又重新凝聚。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迷茫与挣扎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坚定,仿佛在这一刻,终于下定了某种跨越半生的决心。
次日天未破晓,健太便提着一个厚重的帆布包,赶上了飞往岛国的最早一班飞机。帆布包里,装着他连夜整理的史料、照片复印件与手写的笔记。他鬓角的白发在晨光中泛着霜色,眼角的皱纹深刻如刀刻,脸上依旧带着中年人的沧桑与疲惫,可那挺直的脊背、坚定的眼神,却昭示着他已然扛起了那份迟来数十年的历史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