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檐下的平行线 (第2/2页)
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客房,巨大的公寓静得可怕,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几不可闻的低鸣。阳光透过东面的落地窗,斜斜地洒进来,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大片金色的、却没有温度的光斑。
厨房是开放式的,与客厅相连,设备一应俱全,全是顶级的嵌入式品牌,金属表面泛着冷冽的光泽,崭新得像是从未被使用过。冰箱是巨大的双开门,林未晞打开时,里面除了几瓶昂贵的矿泉水和气泡水,几乎空无一物,内壁的灯光照亮了一片寂寥的空白。
这更加印证了这里并非一个“家”的猜想。
尽管如此,林未晞还是挽起袖子,从自己带来的有限行李中,找出了一小袋米和几个鸡蛋。她动作尽量放轻,在这样安静得过分的空间里,任何声响都被放大。她熬了一小锅软糯的白粥,煎了两个金黄的荷包蛋,还热了一杯牛奶。食物的香气渐渐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人间的暖意。
她刚把简单的早餐摆上那长得有些夸张的、光可鉴人的黑色岩板餐桌,走廊那头传来了脚步声。
沈清许出现了。
她换了一身深蓝色的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线条。她似乎刚沐浴过,身上带着湿润的水汽和更浓郁的冷冽香气。晨光勾勒着她清瘦的侧影,她看起来清醒、冷静,如同精密仪器,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餐桌上的食物,脚步几乎没有停顿,便径直走向了那台看起来复杂无比的嵌入式咖啡机。
机器启动,发出低沉的研磨声和蒸汽的嘶鸣,打破了早餐桌上刚刚积累起的一点温馨假象。
“我早上只喝黑咖啡。”她背对着林未晞,声音平静地陈述,没有解释,没有感谢,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仿佛餐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粥、那杯温好的牛奶,以及站在桌边略显无措的林未晞,都只是空气中无关紧要的浮尘。
林未晞握着勺子的手,指尖微微收紧。她看着沈清许熟练地操作咖啡机,那专注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咖啡的浓郁苦香迅速压过了粥米的清香,弥漫在空气里,像一道无形的壁垒。
沈清许接好一小杯浓缩咖啡,浓郁的黑色液体在白色的骨瓷杯里微微晃动。她甚至没有在餐桌边坐下,就站在那里,微微仰头,几口便将那杯看起来就极苦的液体饮尽。动作干脆利落,如同完成一个每日必须的程序。
自始至终,她没有看林未晞一眼,也没有对那份特意准备的早餐发表任何评论。
喝完咖啡,她将杯子随手放入水槽,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然后,拿起放在岛台上的公文包和车钥匙,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我今天会晚归。”这句话像是一句例行公事的通知,随着关门声“咔哒”响起,被隔绝在了门外。偌大的空间里,再次只剩下林未晞一个人,以及满桌骤然失温的早餐。
她默默地站在原地,餐桌上那碗她精心熬煮的粥,热气正在一点点消散。牛奶表面,也开始凝结出一层薄薄的膜。沉默。震耳欲聋的沉默,混合着残留的咖啡苦香,以及那被彻底无视的、她小心翼翼释放出的、一点点善意的暖意,一起将她包裹。
这第一顿早餐,没有争吵,没有言语的冲突,只有一种比争吵更令人窒息的、彻头彻尾的忽视。她们仿佛生活在两个平行的时空,即使近在咫尺,中间也横亘着无法跨越的冰河。
林未晞慢慢地坐下来,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已经微凉的粥,送入口中。米粒软糯,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原来,这座冰窟的寒冷,不仅仅来自于环境和设计,更来自于……人。
沈清许离开后,巨大的公寓彻底沉入一片死寂。林未晞默默收拾好餐桌上那份被彻底无视的早餐,洗净碗碟,将它们擦干,放回原处,确保一切恢复如初,不留下一丝她曾试图营造过温暖的痕迹。
她像一抹游魂,在这座三千平米的冰窟里小心翼翼地移动。目光所及,皆是冰冷的线条,单调的色彩,严谨的秩序。这里什么都有,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没有家庭照片,没有旅行带回的纪念品,没有随意搁置的书籍,甚至连一个带有个人色彩的杯子都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服务于“功能”与“美观”,唯独与“情感”绝缘。
这种无处不在的、精致的空洞,比直接的贫穷更让人感到窒息。它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内心的荒芜与封闭。
林未晞走回客房,从那个旧行李箱的夹层里,翻出了她随身携带的小小速写本和一盒用了很久的彩色水笔。本子的边角已经磨损,记录着她无数的灵感和生活的碎片。
她盘腿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翻动着本子。里面有许多向日葵的素描——在阳光下仰着笑脸的,在风雨中倔强挺立的,在夜色里悄然低垂的。向日葵,是她最喜欢描绘的植物,它象征着生命力,象征着追寻光和温暖的勇气。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门外,落在了厨房区域那个巨大的、不锈钢质地的双开门冰箱上。它光洁如镜的表面,冰冷地反射着窗外的天光,像一块巨大的、没有温度的金属墓碑,是这间屋子里“无菌”和“冰冷”的集大成者。
一个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像做贼一样,再次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空旷的空间里,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鼓噪。她抽出一张明亮的黄色便利贴,又选了一支橙色的水笔。
笔尖在纸面上滑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画得很认真,几笔勾勒,一朵圆滚滚、充满活力的向日葵便跃然纸上。它不像她画本里那些追求形似的素描,更像一个充满童真的符号,带着笨拙的真诚和一股不顾一切的莽撞生命力。
画完,她捏着那张小小的便利贴,走到冰箱前。那光洁的表面映出她有些犹豫、又带着一丝决绝的脸。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进行一个郑重的仪式,将那张画着向日葵的便利贴,稳稳地、端正地,贴在了冰箱门正中央,那片最空白、最显眼的位置。
刹那间,那一抹突兀的、灿烂的亮黄色,像一束真正阳光,猛地撕裂了这个黑白灰空间的沉闷与压抑!
它太醒目了,醒目得有些刺眼。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音符,强行闯入了一首严谨的协奏曲;像一滴滚烫的蜡油,滴落在冰封的湖面。
林未晞退后两步,看着自己的“杰作”。那颗因为早餐的冷漠而有些发紧的心,似乎随着这朵向日葵的出现,悄然松动了一丝。她知道自己可能逾矩了,可能破坏了沈清许严苛的秩序,但她并不后悔。
这不仅仅是一张贴纸。这是她在这座冰窟里,投下的一颗微小的、属于“林未晞”的坐标。是她无声的宣告,也是她为自己汲取勇气的方式——即使身处严寒,她也要努力寻找和创造属于自己的那一小片光。
她不知道沈清许回来看到会是什么反应。是面无表情地撕掉?还是冷声斥责?
但无论如何,这朵小小的、倔强的向日葵,已经在这里留下了印记。它静静地贴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等待着冰封的融化,或者……一场更猛烈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