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 (第1/2页)
颜旭闭上眼,眼前闪过邮电部展览会上那个外方工程师轻蔑的眼神,闪过马卫国科长最初审视的目光,闪过王老三那油腻而危险的笑容,闪过陈瑾瑜冷静而犀利的提问……这一路走来,荆棘密布,他不能倒在这里,不能!
一种混合着巨大屈辱、不甘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在他胸腔里疯狂涌动、燃烧。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疯狂的平静。
“签。”一个字,从颜旭牙缝里挤出来,沉重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林浩天愣住了,似乎没反应过来。
“我说,签!”颜旭重复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把失去的,再拿回来!”
他拿起笔,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微微有些颤抖。那支笔,仿佛有千钧重。他知道,这一笔下去,签下的不仅仅是一份融资协议,更是一份卖身契,是将自己和公司的未来,押上了一个无比危险的赌桌。他仿佛能看到太子奶李途纯在签下类似协议时,那可能也曾有过的、一闪而过的侥幸和决绝。
笔尖,最终还是落在了赵资本提供的那份原封不动的TermSheet上。墨水洇开,写下他的名字——颜旭。那一刻,他感觉某种东西在自己心里彻底碎裂了,那是一个创业者对自己公司完全自主权的告别。
林浩天看着颜旭签下名字,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也默默地在旁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合约达成。一千万的资金即将注入。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颜旭放下笔,感觉手指冰凉,那股寒意从指尖迅速蔓延至全身,深入骨髓。
他知道,他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资本的诱惑,他终究没能抵挡住。这究竟是拯救公司的甘霖,还是催命的毒药,唯有时间,才能给出那血淋淋的答案。而此刻,他只能背负着这份沉重的“决断”,在命运的赌局中,继续挣扎前行。
鼎晖创投的一千万资金,如同给濒死的病人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药效猛烈,立竿见影。“旭日通讯”那间曾经拥挤不堪、弥漫着烟火气的小办公室,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被遗弃了。
新的总部,设在东三环边上一栋新落成的甲级写字楼里,占据了整整半层。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天花板上格栅灯带冰冷的光,中央空调系统无声地输送着恒温的空气,隔绝了窗外北京冬日的严寒与灰霾。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日渐繁华的国贸商圈轮廓,一种“跻身主流”的错觉油然而生。
林浩天是这场变迁最积极的推动者和享受者。他给自己换上了名牌西装,定制了精致的名片,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意气风发地穿梭在崭新的、摆放着仿红木家具的独立办公室和开阔的公共办公区之间。他亲自把关招聘,销售团队从原有的小猫两三只,迅速膨胀到三十多人,分成几个小组,设立了华北、华东、华南区域经理;技术支持团队也扩充了一倍;还破天荒地成立了市场部和行政部。整个办公区域人声鼎沸,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年轻员工匆忙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野蛮生长的喧嚣与活力。
颜旭也拥有了一间独立的办公室,比林浩天的那间稍小,但同样窗明几净。可他坐在那张宽大的、皮质尚新的办公椅上,却常常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和疏离。他依旧穿着习惯的棉质衬衫,只是比过去新了一些,与这崭新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面前摆放着最新的财务报表和销售数据,上面的数字堪称华丽:月度营收环比增长百分之三百,新签约客户数量翻了两番,市场份额(在他们定位的细分领域)显著提升。林浩天几乎每天都会拿着新的“捷报”冲进来,脸上洋溢着征服者的喜悦。
“老颜!你看!上海办事处刚签下的那个单子,顶得上我们过去在纺织厂干半年!华南那边也打开了局面!照这个速度,对赌协议规定的增长目标,指日可待!”林浩天挥舞着报表,声音因兴奋而洪亮。
颜旭的目光却越过那些令人眩晕的增长曲线,落在了报表下方几行不太起眼的数据上:运营成本,包括激增的工资、高昂的写字楼租金、差旅招待费同比暴涨百分之八百;应收账款周期因追求签约速度而被迫拉长,占用了大量流动资金;为了快速抢占市场,部分新项目的毛利率被主动压缩到了危险的边缘。
“浩天,”颜旭指着那行运营成本数据,眉头紧锁,“规模效应确实带来了营收增长,但我们的管理能力和现金流跟得上吗?你看看这成本曲线,比营收曲线陡峭得多!我们在烧钱,烧的是鼎晖那笔投资!钱烧完了怎么办?”
林浩天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老颜,你就是太谨慎!现在是跑马圈地的关键时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先把市场和份额做上去,把数据做漂亮,后面还怕没钱?等我们成了细分市场的龙头,下一轮融资,甚至上市,都不是梦!到时候,现在烧的这点钱,算什么?”
这时,新来的市场部经理,一位从某外资公司挖来的、穿着时尚职业装的年轻女性,敲门进来,送来一份新的品牌宣传方案,提议在几家主流财经媒体投放系列广告,并举办一场大型行业论坛,以确立旭日通讯“国民通信服务商”的领导者形象。预算高昂得让颜旭眼皮直跳。
林浩天却眼睛一亮,大声称赞:“好!这个思路好!就要这个气势!就要让全行业都知道,我们旭日通讯站起来了!颜总,你看呢?”
颜旭看着方案上那串华丽的辞藻和惊人的预算数字,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你们……看着办吧。”
他感到自己正在被一股巨大的洪流裹挟着前进。资本的意志、团队的亢奋、市场的机会、竞争对手的压力……所有这些汇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着他不断向前、再向前,容不得他停下脚步仔细思考方向和风险。他那个关于“可靠、实惠、有担当”的初心,在报表上冰冷的增长数字和日益庞大的组织架构图面前,似乎变得有些模糊和遥远。
他独自一人时,会下意识地拿出那架紫檀木算盘。但如今,他拨动算珠,不再是计算一个小订单的盈亏,而是在演算越来越复杂的现金流模型、资本回报率、以及那悬在头顶的、高达百分之五十的对赌增长线。算珠碰撞的声音依旧清脆,但落在他耳中,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急促,仿佛在为他,也为这家正在疯狂扩张的公司,敲响着一记记隐形的警钟。
他知道,公司正在被资本催熟,像一株被注射了激素的植物,看似枝繁叶茂,实则根系浅薄,内里虚弱。狂飙的列车已经启动,速度令人眩晕,但他却隐隐感到,自己对这列车的控制力,正在一点点消失。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而他,只能紧紧抓住扶手,看着仪表盘上不断飙升的速度数字,心中充满了对未知前途的深深忧虑。这扩张的疯狂背后,是越来越浓重、几乎令人窒息的阴影。
东三环甲级写字楼的暖气开得很足,隔绝了窗外北京的严寒。崭新的办公区内,格子间排列整齐,年轻的员工们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偶尔响起此起彼伏的电话推销声。空气中弥漫着新家具的淡淡气味,以及一种被KPI和绩效驱动着的、无形的紧张感。这里干净、明亮、现代,却似乎少了点什么。
颜旭从自己的独立办公室走出来,想去技术区找一下老李——那个从邮电部时期就跟着他、话不多但技术扎实、做事极其认真的老员工,想和他探讨一下华东一个新项目可能存在的技术风险。他穿过开阔的公共区域,目光所及,是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他们穿着时髦,谈论着“客户画像”、“转化率”、“季度奖金”,却很少有人再像过去那样,围在一起争论某个技术参数的优劣,或者为了一条线路的完美布线而反复琢磨。
技术区也被重新规划了,用半人高的隔板分成一个个工位。颜旭找到老李时,他正独自坐在工位前,对着电脑屏幕上的电路设计图皱眉,手边还放着一块已经有些年头的万用表,与周围崭新的环境格格不入。老李穿着件半旧的夹克,背影显得有些佝偻和孤独。
“李工,华东那个项目,我有点担心他们选用的备用电源模块在极端电压下的稳定性,你帮我看看方案?”颜旭走近,低声问道。
老李抬起头,见是颜旭,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他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
“李工!”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是新提拔的华东区域销售总监,一个三十岁出头、梳着油亮背头的男人,姓赵。他手里拿着一份合同草案,直接走到老李工位前,将草案拍在桌上,“这个单子客户催得急,下周一必须发货!安装调试流程你这边抓紧过一下,签个字,我马上让物流安排!”
老李拿起草案,快速浏览了一遍,眉头越皱越紧:“赵总监,这……这不行啊。他们要求的这个响应速度,以他们现有的机房环境和咱们标准设备的性能,根本达不到!强行承诺了,后期肯定出问题,会影响客户体验,砸我们招牌的!”
赵总监不耐烦地挥挥手,语气带着一种对新员工说教般的优越感:“李工,你这老观念得改改了!现在市场竞争多激烈?先把单子签下来再说!客户体验?等设备进去了,有问题再派售后去解决嘛!到时候多跑两趟就是了,成本核算进去就行了。关键是现在不能丢单!你知道这个单子多少金额吗?完不成我的季度KPI,你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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