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赴 (第2/2页)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身体上所有的寒冷与疲惫。
张建军猛地转回头,甩了甩旧军帽上积存的沙砾与水珠,动作干脆利落。
他面向车队,声音并不算洪亮,甚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裹挟在风里,带着一种千钧重量和不容置疑的坚定,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全体都有!下车,推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疲惫的脸,加重了语气:“任务没完成,不能停。我们,不能让娃等!”
“娃”这个字眼,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柔情的重量。
命令既下,无人犹豫。
短暂的沉寂后,车门被接二连三地推开。
战士们咬紧牙关,纷纷跳入泥泞之中。
“噗嗤……噗嗤……”
泥水瞬间没过了他们的小腿肚,那冰冷粘稠的触感,如同无数条滑腻冰冷的毒蛇,顺着裤脚的缝隙急速向上缠绕、攀爬,刺骨的寒意直冲天灵盖,让不少人控制不住地浑身一激灵,牙齿咯咯作响。
一个机灵的战士跑到车后,奋力撬开后车厢的门。
在堆放整齐的物资角落里,一束用红布精心包裹的沙枣花,因为车身的倾斜和持续的震动,正轻轻地、无助地晃动着。
那是出发前,张建军特意在校门口那棵老沙枣树下驻足,亲手采摘的。
娇嫩的鹅黄色花瓣上,当时还挂着京城清晨晶莹的露珠,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湿润的清甜气息。
他本想将这抹属于文明的、柔美的色彩,带给那个在荒芜中拼搏求学的孩子。
可此刻,这娇贵的物事却被无情的戈壁雨水打湿了边角,鲜艳的红布颜色变得深一块浅一块,几片花瓣无力地垂落,显得格外脆弱,格外让人心疼。
“教授,”
一个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脱稚气的年轻教师,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一边用袖子徒劳地遮挡着扑面而来的风雨,一边低声嘀咕,声音里混杂着生理上的疲惫、寒冷,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迷茫的委屈。
“就为了接一个戈壁滩上的娃,咱从京城开出来两天一夜,人不解甲、马不停蹄的……现在,又遇上这……这要命的鬼天气……”
张建军正弯着腰,整个人的重心压得很低,双手从泥水里抠出一块棱角分明、足有面盆大小的戈壁石,冰冷的泥浆瞬间嵌满了他粗粝的、布满老茧的指缝,指甲边缘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
闻言,他搬运石头的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抬头,只是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沉声反问,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共振出来:
“你见过……用树枝在沙地上当笔、把整个戈壁滩都当作草稿纸,一遍遍演算数学题的娃吗?”
他没有等待回答,而是缓缓直起身。雨水顺着他饱经风霜的、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冲刷着他鬓角那格外显眼的白霜,使他看起来仿佛一尊正在融化的雪雕。
然而,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在昏天黑地中亮得惊人,像是两颗被雨水擦亮的黑曜石。
他的目光掠过那个年轻的教师,扫向周围所有正在奋力推车、满身泥泞的身影,声音提高了一些,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人的心上!
“你见过……左眼因为受伤和营养不良,蒙着一层怎么也擦不掉的雾,看东西都模糊,却还把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缺了页甚至烧了边的练习册,当命根子一样,死死封在怀里,生怕被一点雨点子打湿的孩子吗?!”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胸口起伏着,抬起那只沾满了粘稠泥浆的手,用力指向远处那几座在风雨中飘摇欲坠的土坯房轮廓,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竟一时压过了漫天风雨的咆哮!
“那里面住着的,不是普通的孩子!那是戈壁滩这口残酷的大坩埚里,被风沙磨,被苦难熬,千锤百炼,硬生生憋出来的一颗星星!是国家未来、我们这片土地上最需要、最珍贵的火种!”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句话,脖颈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这样的娃,我们发现了,知道了,就是爬!就是用手指甲抠着地,也得爬到地头把她接出去!再远!再难!都得接!!”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言,猛地转回身,再次深深地弯下腰,将整个肩膀死死地、毫无保留地抵在冰冷湿滑、沾满泥浆的车身上。
他喉间发出一声沉闷如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信念,都凝聚在了这决绝的一抵之上。
周围的战士们,无论是刚才嘀咕的年轻教师,还是其他沉默的老教授,都被这番话深深震撼。
那不仅仅是一番话,更是一种精神的注入,一股暖流在冰冷僵硬的肢体里重新奔涌。
他们不再只是机械地执行命令,眼神中多了某种炽热的东西。
不知是谁先跟着低吼了一声,紧接着,更多的人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吼声。
“一!二!推——!”
低沉的、雄壮的吼声,与呼啸的风声、哗哗的雨声、车轮的空转声交织、碰撞在一起,汇成一股不屈的、足以撼动天地的洪流。
所有人的力量,在这一刻拧成了一股绳。
沉重的越野车,似乎也被这人类意志的磅礴力量所撼动!
发动机发出一阵不甘示弱的、更加响亮的轰鸣,车轮猛地碾过垫在下面的石块,带起漫天飞溅的泥浆!
车身,剧烈地、令人心悸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伴随着一阵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闷的撕裂声,它终于,顽强地、一点一点地,从那道企图将它彻底吞噬的贪婪泥沟中挣脱了出来!
车轮重新接触到相对坚实的地面,虽然依旧泥泞,但已经提供了前进的可能。
车队,在这群浑身湿透、沾满泥浆、却眼神明亮的护卫下,继续朝着那片黑暗中微弱的、却代表着希望与未来的土坯房,艰难而坚定地,一寸寸挺进。
雨,还在下。风,还在吼。但所有人坚定的信念已跨越风雨,只为一个诞生在这个恶劣环境里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