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驰援 (第1/2页)
黎明,是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中,极其艰难地降临的。那笼罩金川村长达十多个小时的、混合着狂风怒吼与沙石咆哮的癫狂黑暗,才极不情愿地、一丝一丝地褪去。
第一缕天光,微弱得如同垂死病人的呼吸,挣扎着穿透依旧弥漫在空中的、厚重的沙尘帷幕。
陈阳和拾穗儿互相搀扶着,踉跄地踏出那扇在风中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院门。
他们的身体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麻木的躯壳,靠着本能和彼此身体的微弱支撑才得以站立。
院门发出的每一次呻吟,都像是他们骨节摩擦的声音。
他们的双脚立刻深深陷入松软而滚烫的沙土中,那沙土吸收了昨夜暴虐的能量,变得灼热,每拔出一步,都异常费力,仿佛不是踩在沙上,而是踩在某种尚未冷却的灰烬之上。
视线所及,让两人的心瞬间沉入了冰海深处。那是一种连绝望都感到疲惫的彻骨寒意。
村庄,已经不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家园。它更像是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屠戮的古战场,死寂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一种连风声都显得小心翼翼、不敢惊扰的绝对寂静。
往日虽简陋却充满了鸡鸣犬吠、炊烟人语的院落,此刻大多已化为一片片触目惊心的断壁残垣。
超过一半的土坯房彻底坍塌了,变成了一堆堆混杂着断裂的胡杨木椽、破碎的土坯、颜色黯淡的破布碎片以及家用陶罐瓦砾的废墟土丘。
那些侥幸没有完全趴下的房屋,也如同被抽走了脊梁的伤员,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粗糙而脆弱的土坯墙体,像被剥了皮的野兽,露出血淋淋的筋肉。
门窗早已不知被狂风卷到了何处,只留下一个个黑洞洞的缺口,像一张张无声呐喊的嘴,诉说着昨夜无法言说的恐怖。
歪斜的房梁依靠着临时找来的木棍勉强支撑,在清晨微风中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散架,完成最后的崩塌,那声音比完全的寂静更让人揪心。
老村长赵老栓仿佛在一夜之间又被抽走了十年的精气神,他原本就佝偻的背此刻弯得更深,几乎要贴到地面。
他拄着那根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已经被磨得光滑锃亮的枣木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废墟间艰难地移动、巡查。
他的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在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村民们的心尖上。
每走到一处曾经熟悉的、充满生活痕迹的院落前,他都会停下脚步,佝偻的身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用那双布满老茧和干裂血口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冰冷而粗糙的断墙,仿佛在抚摸一位位逝去老友的墓碑,指尖传来的触感,是家园逝去的冰凉。
喉咙里滚动着一声又一声沉重得几乎化不开的叹息,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有对过往岁月的追忆,有对眼前惨状的痛心,更有对未来的无尽忧虑。
“东头……老马家、王老五家、李寡妇家……全塌了,全塌了啊……”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每吐出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仿佛每个字都沾着血,“连个囫囵的碗……都没给剩下啊……老马家那口腌咸菜的大缸,还是他爹那辈传下来的,也碎成八瓣了……”
他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上沾满了沙尘,使得他看上去像一尊刚刚从泥土中被挖掘出来的、悲怆的泥塑,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还偶尔闪过一丝难以磨灭的痛楚。
他艰难地挪动脚步,转向另一边:“西头李婶家……唉,你看看,连炕都露在外面了,被子都叫沙子埋了,这往后……可咋睡人呐……还有村口那口养活了咱村几代人的老井,也被沙埋了大半,井台都塌了半边,水怕是都污了……得赶紧清,不然……不然大伙儿喝啥呀……”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忧虑和茫然。
他抬起头,望向灰黄色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在向苍天质问,又像是在寻求一丝渺茫的指引。
这个一辈子都在和土地、和风沙打交道的老人,此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不仅是村子的领导者,更是大家的主心骨,可现在,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根主心骨快要断了。
李大叔李铁柱和几个村里幸存的壮劳力,已经凭借着本能开始了自救。
他们脸上混杂着沙尘和汗水,结成了泥痂,几乎看不清原本的容貌。
他们喊着低沉而有力的号子,那号子声在死寂的村庄里显得格外突兀,却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力量感。
他们用血肉之躯对抗着那些沉重的木料和土块,肌肉虬结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他们徒手挖掘,手指很快就被磨破,鲜血渗了出来,和着沙土,变成黑红色的泥。
他们试图从倒塌的房屋下抢救出任何可能还有用的物品——或许是一口被压瘪但尚未完全碎裂的铁锅,锅底还残留着昨日晚饭的痕迹。
李大叔的双手早已磨出了好几个亮晶晶的血泡,血泡磨破,鲜血混着沙土黏在手上,凝结成黑红色的痂,他却浑然不觉疼痛,只是用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袖子胡乱一抹,继续拼命地挖掘着。
“粮食……粮食大部分没事!”
他喘着粗气,对走过来的老村长和陈阳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仿佛说这句话也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幸亏……幸亏之前听了陈阳的劝,都把粮食藏在了结实的炕洞和深挖的地窖里……就是……就是这家……没了,住的地方没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那是一种面对天地之威时,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无力感。
他环顾四周的废墟,那里曾经是他的家,有妻子忙碌的身影,有孩子的笑声,如今只剩下一片黄土。
这个钢铁般的汉子,眼角也有些湿润了,但他迅速别过头去,用更加卖力的挖掘来掩饰内心的崩溃。
拾穗儿默默地走到自家那片已经辨认不出原貌的院子外。
这里,曾经充满了奶奶慈祥的身影和温暖的笑声,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港湾。
院门是奶奶用旧木头做的,开关时会发出特有的“咿呀”声,那是她听了十几年的归家的信号。
如今,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被黄沙和残砖碎瓦覆盖的废墟,连院墙的根基都难以寻觅。
她仿佛产生了幻觉,依稀看见奶奶还坐在院中那个磨得发亮的小木凳上,就着夕阳金黄温暖的余晖,微微佝偻着背,用那双枯瘦却灵巧的手,仔细地挑拣、摊开晾晒沙枣干。
那专注而安详的侧影,是她脑海中永不褪色的画面。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奶奶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阳光和草药的味道。
她甚至能听到奶奶用那带着浓重口音的、缓慢而温柔的声音呼唤她:“穗儿……回来啦,饿不饿?灶上温着粥呢……”
然而,幻觉瞬间破碎。
院墙倒了,奶奶亲手扎的晾晒架不知所踪,连那片被奶奶踩踏得结结实实的土地,都被厚厚的、无情的黄沙彻底掩埋。
只有半截烧火棍斜插在沙土里,像一座微小的墓碑。
泪水瞬间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她沾满沙尘的脸颊滑落,混着沙土,留下两道泥泞而悲伤的痕迹。
她没有放声大哭,只是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那种压抑的悲伤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奶奶不在了,那个会永远在门口等她回家的人,不在了。
这个世界突然变得无比空旷和寒冷。
陈阳缓缓走到她身边,看着她单薄得像风中落叶般不断颤抖的肩膀,心中涌起一股近乎窒息的怜惜和如山岳般沉重的责任。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这惨绝人寰的景象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虚伪、那么无力。
安慰的话说不出口,承诺的话也显得轻飘。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加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仿佛要通过这肌肤的接触,将自己全部的支持、全部的承诺、全部的力量,都传递给她。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不仅要守护这片土地,更要守护好身边这个失去了至亲的女孩。
这是他对奶奶的承诺,也是对自己内心的交代。
就在这片被绝望和悲伤彻底冻结的死寂之中,一阵不同于风沙呜咽的、低沉而有力、并且越来越近的轰鸣声,从村口的方向隐隐传来。
那声音初时微弱,如同远方的闷雷,但很快变得清晰起来,是引擎的咆哮,是轮胎碾过沙土的摩擦声,是一种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充满力量感的节奏。
“是汽车!好多辆汽车!”
眼尖得像小鹰隼一样的小石头,第一个跳了起来。
他甚至顾不上拍打满身的沙土,兴奋地指着村口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他因为激动而有些结巴,小脸涨得通红。
这一声呼喊,宛如一道划破厚重乌云的凌厉闪电,瞬间吸引了所有麻木、悲伤的村民的注意力。
人们仿佛被注入了强心剂,纷纷停下手中徒劳的挖掘或呆滞的凝望,直起身子,伸长脖颈,朝着小石头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村外那条几乎被流沙掩埋的土路尽头,卷起一条滚滚的、土黄色的烟尘长龙。
那烟尘在昏黄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紧接着,一队军绿色的庞然大物,如同天降的神兵,冲破弥漫的烟尘,带着无与伦比的力量感和可靠感,闯入众人的视野——
那是好几辆军用的重型卡车和高底盘越野车,车身上醒目的红十字标志和庄严的军徽,在初升朝阳的照射下,反射出令人无比心安的金屬光泽和神圣光芒。
那绿色,是生命的颜色,是希望的颜色。
车队浩浩荡荡,引擎低沉有力的轰鸣声,如同战鼓,彻底驱散了盘踞在村子上空那令人窒息死寂,带来了一种强大而温暖、足以依靠的力量感。
“是政府!是解放军!他们来了!他们来救我们了!”
老村长赵老栓那双原本浑浊无神、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如同年轻人般激动的璀璨光彩。
他顾不上自己年迈体衰、步履蹒跚,迈开步子就踉踉跄跄地、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村口的方向迎去。
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愁云惨淡的悲怆老人,而像一个终于盼来了救星的孩子。
乡亲们先是集体愣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救援,随即,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无法抑制的哭泣。
那哭声不再是绝望的哀嚎,而是情绪宣泄的洪流。
所有人都像是被注入了全新的生命力,互相搀扶着,拉扯着,跟随着老村长,如同潮水般涌向村口,去迎接他们的希望。
车队在村口相对平整的空地上稳稳停下。车门迅速打开,身着整齐橄榄绿迷彩服的士兵们,以及穿着统一蓝色或橙色救援服的工作人员,动作敏捷如猎豹般跳下车。
他们训练有素,脸上带着凝重而坚定的表情,没有丝毫的迟疑和慌乱。
“一排负责卸物资,搭建临时安置点!二排协助医护人员设立医疗点,排查伤员!三排跟我来,清理主要通道,排查危房,注意安全!动作快!”
指挥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效率。
士兵们开始从卡车上卸下大量的救援物资:一箱箱清澈的矿泉水、成箱的压缩饼干、真空包装的方便食品、深绿色的军用帐篷、厚厚的防潮垫、温暖的毛毯、各种急救药品、消毒用品……他们传递物品的动作迅速而协调,形成了一条高效的人力传送带。
很快,村口的空地上就堆起了一座座小山般的物资,那景象,让看惯了贫瘠的村民们目瞪口呆,继而热泪盈眶。
对于刚刚失去一切的人们来说,这些物资不仅仅是生存的保障,更是一种象征——他们没有被遗忘,文明世界的关怀和力量已经抵达。
他们自动分成若干小组,一部分人迅速选择合适地点,开始帮助搭建坚固的临时帐篷。
他们动作熟练,打桩、固定支架、铺设篷布,配合默契,一顶顶帐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立了起来。
另一部分人则毫不犹豫地拿起铁锹、撬棍等工具,主动走向那些尚且冒着危险气息的废墟,开始帮助清理塌房的沉重木料和土石,仔细搜寻可能被埋压的财物,并专业地评估那些摇摇欲坠的危房情况,进行必要的紧急加固。
他们不怕脏,不怕累,甚至比村民们自己还要卖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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