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阅读

字:
关灯 护眼
二三阅读 > 孔然短故事小说集 > 《桂堂鲸浪记》

《桂堂鲸浪记》

《桂堂鲸浪记》 (第2/2页)

“芸生兄,你说,人活一世,所求为何?”那夜,荣庆在书房对月饮酒,忽然问。
  
  贾芸生晃着杯中黄酒,想起自己那个时代。他求财富,求地位,求证明给所有看轻他的人看。可当他真的拥有这一切,坐在桂堂里与故交把酒时,心里却空了一块。那块空缺,似乎与荣庆眼里的迷茫,是同样的形状。
  
  “或许,是求个‘认可’。”他慢慢说,“认可自己的选择,认可自己的价值,哪怕这认可只能来自自己。”
  
  荣庆默然良久,苦笑:“可惜,人往往最难认可自己。”
  
  三日期满,哈克特来取石头。木箱已钉好,装上骡车。荣庆站在门前,面色苍白。贾芸生暗舒一口气,等待那可能的“回归”。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骡车辘辘远去,消失在街角。荣庆忽然踉跄,一口血喷在石阶上。下人们慌忙扶他进去。贾芸生僵在原地,手心冰凉。为什么没回去?交易完成了,石头离开桂堂了,命数改变了啊!
  
  他猛地想起刘建国的话:“或许得等那块石头愿意送你回去。”
  
  石头……不愿意?
  
  荣庆一病不起。大夫说是急火攻心,郁结于胸。贾芸生守在床边,心中五味杂陈。这个被历史遗忘的皇商,此刻只是个虚弱的中年人,梦里还呢喃着“燕山石……我的石头……”
  
  第五日夜里,荣庆忽然清醒,屏退左右,独留贾芸生。烛光摇曳,他靠在枕上,眼窝深陷,却有种异样的亮光。
  
  “芸生兄,我知你非寻常人。”他开口,声音嘶哑,“你评点器物时,偶尔会说出些……不该是这个时代该有的词。你不必否认,我观察你多日了。”
  
  贾芸生心头剧震,强作镇定:“荣爷何出此言?”
  
  荣庆从枕下摸出一物,递过来。贾芸生一看,魂飞魄散——那是他丢失的手机,iPhone12ProMax,深海蓝,硅胶壳上还印着公司的logo。
  
  “那日你跌在街边,此物从你怀中滑出。我拾了,见其材质、工艺,绝非当世能有。”荣庆喘了口气,“我藏而不言,是想看看你要做什么。你助我卖石给洋人,我以为你是为利。可这几日你待我,又似有真心。我糊涂了……你究竟是谁?所求为何?”
  
  贾芸生知道瞒不住了。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从2023年的桂堂宴饮,讲到燕山石,讲到荒塘雾气,讲到自己的来历。荣庆静静听着,没有惊诧,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所以,那块石头……是件‘灵物’?”荣庆喃喃,“它带我祖父入梦,让他散尽家财赎回被掠的国宝。它让我痴迷收藏,在所有人嘲笑时坚信它是至宝。如今,它又带你从百后来此……这一切,都是它的安排?”
  
  “我不知道。”贾芸生苦笑,“我只想回去。”
  
  荣庆闭上眼,许久,缓缓道:“你可曾想过,或许你来此,并非为了改变石头的命运,而是为了……改变我的命运?”
  
  贾芸生怔住。
  
  “我这一生,总在求他人认可。旗人世家笑我商贾庸俗,文人清流嫌我铜臭满身,我便拼命收藏古物,想证明自己也有风骨。可越是如此,越显得可笑。”荣庆睁开眼,泪水滑入鬓角,“那日你问我人求什么,你说‘认可自己’。这几日我病中思量,忽然想通了——我何必求他们认可?我富察·荣庆,就是爱这些老物件,就是觉得一块丑石头里有山河星月,怎么了?我花自己的钱,藏自己的宝,与旁人何干?”
  
  他挣扎坐起,抓住贾芸生的手:“石头卖给洋人,我本心如刀割。但现在想来,或许正是天意。它让我看清,我执着的不是石头本身,而是那份‘被承认’的虚妄。芸生兄,若你真是从百后来,那我问你,百年后,可还有人记得富察·荣庆?可还有人知道,他曾倾家荡产,只为从洋人手中买回那些本属于这片土地的东西?”
  
  贾芸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他在2023年,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历史只记得王公贵族,记得才子佳人,谁记得一个痴迷收藏的皇商?
  
  但他的沉默,已是最好的答案。荣庆笑了,笑得咳出血丝:“果然……果然无人记得。但那又如何?我买回那些东西时,本就不是为了让人记得。我只是觉得,它们该留在这里,留在生它们的土地上。”
  
  他靠在枕上,望着帐顶,眼神空茫而平静:“石头……你带走吧。不,是请你,带它走。带回百年后,带它去看看,那片土地后来的模样。告诉它……我不后悔。”
  
  最后一句话,轻如叹息。荣庆的手松开了,眼睛缓缓闭上,唇角却有一丝笑意。
  
  贾芸生坐在床边,许久未动。烛泪堆成小山,天将破晓时,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荣庆枕下拿出手机。长按电源键,屏幕竟亮了——电量还剩3%。没有信号,但相册还能打开。他颤抖着点开,最新一张照片,是2023年桂堂宴饮那晚,黄世襄举杯时拍的,照片一角,窗外的荒塘在夜色中如一块墨玉。
  
  就在此时,手机电量告罄,屏幕暗下。但最后一瞬,他仿佛看见,照片里的荒塘,泛起了一层微光。
  
  三日后,荣庆出殡。简单,冷清,只有几个远亲和老仆。贾芸生以“知交”身份送葬。坟在西山,碑上只刻“富察荣庆之墓”,无谥无号。
  
  葬礼结束,贾芸生回到桂堂。院子已被债主查封,仆役散尽,只剩个看门老仆。老人递给他一个布包:“这是爷病中嘱咐交给您的。”
  
  布包里是那块iPhone,还有一封信。信很短:
  
  “芸生兄:见信时,我应已归尘土。石在哈克特处,三日后从天津上船。你若欲归,可往寻之。然我私心盼你留此,代我看看这世道将来模样。荣庆绝笔。”
  
  贾芸生将信看了三遍,收起,问老仆:“荒塘在哪儿?”
  
  老仆引他至后院。塘水依旧,落叶浮沉。贾芸生站在塘边,从怀中取出手机——昨日他试了所有法子,都无法开机,它已是一块精致的“砖”。他抚过光亮的屏幕,想起荣庆的话。
  
  石头不愿送他回去。因为他的“使命”还未完成。
  
  他忽然懂了。他来到这个时代,不是为了改变石头的命运,而是为了见证一个人的命运,并给予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认可”。荣庆一生所求,不过一句“你不是愚夫,你只是生错了时代”。而这句话,只有来自百年后的贾芸生说出,才有分量。
  
  可他自己呢?他想起2023年的自己,坐拥财富地位,却空虚焦虑,拼命证明自己。他和荣庆,何其相似。他们都被“认可”的执念囚禁,一个囚在晚清的偏见里,一个囚在21世纪的物欲中。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贾芸生一惊,低头看去,黑屏上竟浮现一行莹莹小字,似玉似石的光泽:
  
  “汝可归矣。”
  
  四字浮现三秒,随即隐去。紧接着,屏幕深处亮起一点光,那光迅速扩大,化作漩涡。荒塘的水面无风起浪,浓雾从塘底升腾,包裹了贾芸生。他最后看见的,是手机屏幕里映出的自己的脸,眼角有泪,嘴角却在上扬。
  
  “芸生!贾芸生!”
  
  有人在拍他的脸。贾芸生睁开眼,看见黄世襄和鲁直焦急的脸。他躺在桂堂水轩的地板上,窗外天色微明,宴席未散,那盘“长鲸吞白练”还冒着热气。
  
  “你突然晕倒,吓死我们了!”黄世襄扶他坐起,“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贾芸生茫然四顾。还是那个桂堂,还是2023年。他低头看手,手机好端端在兜里,掏出来,电量78%,信号满格。没有布包,没有信,没有晚清的落叶与尘埃。
  
  是梦?可为何如此真实?荣庆眼中的泪,掌心的温度,夜雾的潮湿……
  
  鲁直倒了杯热茶递来:“你刚才一直在说梦话,什么‘石头’‘荣庆’‘带我走’……”
  
  贾芸生接过茶,手在抖。他猛地起身,冲向荒塘。黄、鲁二人忙跟上。
  
  塘边寂静,水面上漂着几片枯叶,与梦中一般无二。但水下没有光,没有奇石,只有一潭深绿色的、望不见底的死水。
  
  “你到底怎么了?”黄世襄问。
  
  贾芸生不答,他沿着塘边慢慢走,走到一处杂草丛生的地方,蹲下身,拨开杂草。一块残碑露出来,字迹被苔藓覆盖大半。他用手擦拭,苔藓下露出四个字:
  
  “愚夫藏璋”。
  
  不是“愚夫藏璋处”,是“愚夫藏璋”。一字之差。
  
  鲁直也蹲下来,仔细看碑:“这碑有些年头了,但‘璋’字是后刻的,你看,刀法与前三个字不同。”
  
  贾芸生抚过那个“璋”字。忽然,他指尖触到碑侧一道浅浅的刻痕。他扒开更多苔藓,看清了,那是一个小小的、粗糙的图案:一块石头,石头上方有个箭头,指向天空。
  
  “这是……”黄世襄凑近。
  
  贾芸生笑了,笑着笑着,泪流满面。他懂了。石头从未离开。它一直在塘底,等待一个懂得“藏璋”真意的人。荣庆藏的是“国宝”,是“认可”,是“风骨”。而真正的“璋”,或许就是这份穿越百年的懂得。
  
  他起身,对两位好友说:“走吧,回去喝酒。我有个故事,想说给你们听。”
  
  三人回到水轩,晨光已破晓。贾芸生斟满三杯酒,开始讲述。从晚清的桂堂,到皇商荣庆,到那块暗藏山河的燕山石,到一场关于“认可”的救赎。他讲得平静,黄世襄与鲁直听得入神。
  
  故事讲完,天已大亮。鲁直长叹:“所以,你是说,你穿越回1900年,遇见桂堂最初的主人,改变了他的执念,也因此改变了自己的执念?”
  
  “或许不是我改变了他,而是他改变了我。”贾芸生望向窗外,雾散了,西山秋色如画,“我们都在寻求他人的认可,却忘了,唯一重要的认可,来自自己。”
  
  黄世襄举杯:“为这个好故事,干一杯。不过芸生,你这梦也太真实了,连细节都……”
  
  他话未说完,一个服务生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个沾满泥的木盒:“贾总,刚才清理荒塘淤泥,挖出这个,看盒子挺老,就拿来给您过目。”
  
  木盒尺许见方,满是泥污,但看得出是紫檀料,雕着简单的云纹。贾芸生心跳骤停。他接过,打开铜扣,掀开盒盖。
  
  里面没有石头,没有信件。只有一张泛黄的宣纸,折叠整齐。他颤抖着手展开,纸上墨迹淋漓,是瘦金体写的一首诗:
  
  “云入授衣假,风吹碧树凉。嬉交尽欢意,玉液昼微茫。数载重寻友,土豪开桂堂。长鲸吞白练,泽鳄吐蟾仓。把酒论天下,舍谁怀远翔。贾郎陪鲁直,乘势话颠常:‘遍野燕山石,愚夫以宝璋。连城夜光壁,怪砺弃荒塘。’衔哂仰头笑,拍胸蒙晦芒:‘认亏非傻蛋,示弱易乔妆。’不解私嗟惋:‘井蛙忘自藏。’”
  
  正是那首引他入梦的诗。但落款处,不是任何名字,而是一方朱砂印,印文是四个小篆:
  
  “藏璋于愚”。
  
  贾芸生捧着纸,呆立良久,忽然大笑,笑出了眼泪。黄世襄与鲁直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只有贾芸生知道,这不是梦,这是一场跨越百年的对话,是一次灵魂的互证。
  
  他走到窗边,望向荒塘。塘水在晨光中泛起金鳞。他仿佛看见,百年前那个孤独的皇商站在塘边,将木盒埋入淤泥,然后仰头看天,脸上是释然的笑。
  
  手机在此时响起,是助理:“贾总,德国那边传来消息,量子传感的专利评估完成了,估值比预期高300%。另外,证监会那边……”
  
  贾芸生静静听完,只回了一句:“知道了。今天所有行程取消,我想一个人静静。”
  
  挂断电话,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首诗,然后将宣纸仔细折好,放回木盒,盖上。他对服务生说:“把这个盒子,放回原来发现它的地方。不,不是塘边,是塘底。让它回去。”
  
  服务生愕然,但不敢多问,捧着盒子走了。
  
  鲁直若有所思:“那块‘燕山石’,也许一直在等一个人,告诉它,它的坚守有意义。”
  
  黄世襄点头:“而那个人,也在等一块石头,告诉他,他的执着不必向任何人证明。”
  
  贾芸生斟满三杯酒,举杯:“敬石头,敬愚夫,敬所有不为人知的藏璋者。”
  
  三人碰杯,一饮而尽。晨光满室,桂香愈浓。窗外,荒塘的水轻轻荡漾,仿佛在回应。
  
  而塘底深处,一块黑黝黝的丑石,在淤泥中,发出只有自己知道的、微弱的荧光。那光里,有山河脉络,有星月流转,还有一个关于“认可”的故事,埋藏百年,终于被听见。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热门推荐
极品全能学生 凌天战尊 御用兵王 帝霸 开局奖励一亿条命 大融合系统 冷情帝少,轻轻亲 妖龙古帝 宠妃难为:皇上,娘娘今晚不侍寝 仙王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