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侠记》 (第2/2页)
沈寒山浑身冰凉。父亲竟是如此蒙冤!而阿昙…她为何会卷入?
三更天,沈寒山重返沈府废园。他点上灯,在竹棚内细细搜寻。终于在织机踏板下摸到暗格,取出个铁匣。匣中有三封信,娟秀字迹正是阿昙所书。
第一封,永昌元年冬:“寒山哥哥,见字如面。十五载寻觅,终知你化名入仕,官居应天推官。我不敢相认——奴籍之身,恐误你前程。闻圣上欲求‘天衣’,忆你幼时说昙花最美,遂发愿织一匹‘昙花罗’。若此罗能达天听,或可为你仕途添阶。又闻魏国公掌贡品遴选,前往拜谒,献上图稿…”
第二封,永昌二年秋:“徐显应允举荐,然要求织两匹,一匹献君,一匹私藏。此人贪婪,然为成事,不得不从。今日他发现我左手莲疤,突问是否曾为沈家婢。我称是,他大笑曰‘故人重逢’。心下不安,暗查旧事,方知当年沈家冤案,徐显竟是主使!惊骇欲绝,然罗将成,若此时罢手,前功尽弃。我当如何?”
第三封无日期,墨迹凌乱:“寒山哥哥,徐显以你性命相胁,逼我速成血昙罗。他已知你真实身份,若我不从,便要揭发。我谎称需以人血浸线方成,实则拖延时日。今夜他送来半块玉佩,说是你与顾小姐的定亲信物,称若我不从,便将此物置于你衙署,构陷你与罪臣之女私通。我识得此佩——当年沈家遭难,顾小姐退婚,将此佩掷还,是我偷偷拾藏…十五年,我一直留着。如今,该还你了。罗将成,徐显约我明夜子时,莲花渡交货。此去凶多吉少,若有不测,望你见罗如见昙。阿昙绝笔。”
沈寒山握信之手,颤抖不止。原来秦淮女尸便是去莲花渡赴约的阿昙!她早知是死路,却仍孤身前往,只为不牵连他。
铁匣底层,还有一方叠得齐整的旧帕。展开,正是十五年前落入泥水的那方。素帕已被岁月染黄,角上昙花依旧,旁添一行小字:“瑶色媚香盈,嘉词无可呈。一心随处念,三夜寄《红情》。”
他忽然读懂那阕词。
“古槐黄绿”——她回故园等他;“妙手作新”——苦织血昙罗;“高壁孤骞怎攀蹑”——他身居官位,她自觉卑微难近;“秋水春风化泪”——十五年泪尽;“欲忘却、冷侵冰骨。偏难放、钳舌悲吞,朝暮薄寒窟”——想忘而不能,多少委屈只能吞下。
“翠靨。万里絶。咫尺各阔遥,莲池枯叶”——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缠千百结。银萼寡言密繁接”——心事如银线般缠绕;“梦破携游遨步,惊窘醒、独亭危阙”——梦中同游故园,惊醒独对危亭;“暗期合、虚待久,奉还碧血”——长久暗中期盼,最终以血还情。
她将十五年思念、冤情、警示,都织入这匹罗、写入这阕词。三夜“寄”红情,是寄情,也是寄“罗”——她要他查出真相。
四更鼓响。沈寒山怀抱铁匣,在荒园中坐到天明。晨光微露时,他走到那株老槐下。儿时,他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阿昙;离别前最后一夜,他俩曾在此埋下“时光囊”——一个装着小玩意的瓦罐。
他刨开树根旁泥土,瓦罐仍在。打开,里面除了儿时杂物,多了个油纸包。展开,是一叠当票与信函。
当票是这些年间阿昙典当首饰的记录,最早一张是永昌元年,当掉一根银簪,旁注“凑往苏州盘缠”。最后一张是三个月前,当掉一对翡翠耳坠,注“购荧光髓粉”。
信函则是徐显心腹与织造司太监的密信抄本,详述如何以“血昙罗”陷害沈寒山——先在库中造异象,再遗下词笺引他追查,最后“揭发”沈寒山与罪婢顾昙私通,借贡品案为父翻案,图谋不轨。信末写:“待顾昙交货,即除之,尸怀沈家玉佩,沉于秦淮河。”
阿昙抄下这些,是冒死取证。
纸页最后,是她的一行字:“寒山哥哥,若你见此,我已不在。莫悲伤,莫硬撼。徐显势大,需伺机而动。珍重自身,便是替我活着。”
沈寒山泪如雨下。十五年来,他以为自己是孤身奋战,却不知有人一直在暗处,为他织一匹直达天听的罗,为他搜集仇人的罪证,最后为他赴死。
永昌三年腊月,魏国公徐显寿宴。席间,圣上特赐御酒一坛,徐显欣然饮尽。三日后,七窍流血暴毙。太医验为“醉仙桃”之毒,此毒罕见,唯瓦剌王室秘藏。锦衣卫彻查,在徐显书房暗格搜出与瓦剌往来密信,证实其通敌卖国多年。圣上震怒,抄没徐府,牵连者众。
一个月后,沈寒山上书为父讼冤。有徐显通敌铁证在前,沈家旧案重审,终得昭雪。沈寒山官复原姓,擢升三级。
结案那日,沈寒山请辞官位。上司问其故,他道:“臣寻觅一物十五年,今方知所在,余生当往寻之。”
是夜,沈寒山重回沈府废园。竹棚内,他燃起灯,坐在阿昙的织机前。机上那半匹血昙罗,银线幽光。他学着她的步骤,理纱、穿综、投梭。动作生涩,却极专注。
织到天将明时,最后一缕银线用尽。他取出一柄小刀,在腕上一划,血珠滴入旁边小碗。以笔蘸血,在罗面未完的昙花上,细细勾勒最后几瓣。
晨光初透时,那朵昙花在曦光中泛起淡淡朱色,转瞬即逝。正如她的一生。
他取下这匹血昙罗,与她留下的那方旧帕,一起放入怀中。随后一把火烧了竹棚。火光中,他转身离开,再不回头。
永昌四年春,有人称在苏州虎丘见过沈寒山。他布衣芒鞋,在山脚下开了间小小织坊,专教贫家女子织绣。坊中所织多是昙花纹样,惟独不织红色。
又过数年,倭寇犯苏州,劫掠乡里。一夜,寇首在营帐中被割喉,尸旁留一匹月白罗缎,上绣血昙花,旁有八字:“奉还碧血,以祭故人。”
自此,苏杭一带流传“昙花侠”之说,专杀贪官恶霸。每杀一人,必留一匹血昙罗。
而沈寒山的织坊,在那夜之后,人去楼空。坊中织机犹在,机上绷着一匹未完成的昙花罗,银线绣就的“卍”字连绵如星河。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罗上,泛起一层似有若无的霞色,恍若当年,那个少年从槐树上扔下药膏时,少女仰脸一笑,眸中映着的那抹天光。
昙花一瞬,血色千年。有些情意,在岁月里沉潜、发酵,终化作一匹罗,一阕词,一场沉默的、盛大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