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西》 (第1/2页)
一
宣纸上的鱼,在氤氲的水汽里游了三百余年。
书画修复师沈溪云隔着玻璃展柜,看八大山人那幅《孤鱼图》。墨色极简,不过三五笔,鱼眼翻白,满纸空寂。展览标签写着:“清,朱耷,纸本墨笔”。她站了许久,直到闭馆铃声响起。
走出博物馆时,城西的桂花正开得浓烈。那香气霸道,躲不开,推不掉,让她想起老宅院中那棵。母亲曾说,沈家祖上在苕溪边有座书斋,唤作“木樨山房”,门前有桂树九株。民国时战乱,宅子毁了,族人四散,只剩下一只樟木箱,里头装着些残卷零缣。
沈溪云租住的公寓在郊外,小区植满桂树。秋深时,金粟铺地,她总绕着走——那香气太像记忆里的味道,而记忆总是骗人。
夜里,她接到师傅电话。
“溪云,有件急活。”师傅声音沙哑,“西泠印社的老朋友送来一卷东西,说是苕溪边老宅拆墙时发现的,残得厉害,但可能……和你家有些渊源。”
她心下一动。
二
修复室在城南一条陋巷深处,门楣悬着“补天阁”三字隶书匾,漆已斑驳。师傅姓顾,年逾七旬,修复古字画五十余载。沈溪云推门时,他正对灯看一卷焦褐的绢本。
“来了。”顾师傅不抬头,“自己看。”
工作台上,残卷展开约二尺见方,绢色沉黯,多处脆裂。墨迹漫漶,勉强可辨是幅山水:近处溪流,中景茅舍,远山如黛。题款处只剩半个“沈”字,钤印模糊难认。
“这画……”沈溪云凑近细看。
“看这里。”顾师傅用镊子轻点右下角。极隐蔽处,有淡朱砂印迹,形若凤尾。
“这是……”
“明末清初,苕溪沈氏‘桐梧馆’的藏书印。”顾师傅抬眼,“你父亲生前提过吧?”
沈溪云怔住。父亲早逝,只留给她一本手抄的《木樨山房杂录》,里头确有“桐梧馆”字样,说是先祖沈青崖藏书处。明亡后,沈青崖隐居苕溪,不仕新朝,终日与书画为伴。野史说他晚年疯癫,将毕生收藏尽数焚毁,只留一卷自绘的《水流图》,不知所踪。
“这残片,是《水流图》?”她声音发紧。
“难说。”顾师傅摇头,“损毁太严重。但送来的人说,一起发现的还有这个。”
他推来一个锦囊。沈溪云倒出里面的物件——是枚青铜钥匙,三寸长,柄端铸成凤首,眼嵌暗红琉璃。钥匙上系着褪色的五色丝绦,打作同心结。
丝绦间缠着一片纸,蝇头小楷:
十年赚得水流西
桐梧深处凤凰栖
若见碧梧枝上月
可向苕溪问旧题
字迹秀逸,与她家中那本杂录上的笔迹,极为相似。
三
修复工作持续了七日。
沈溪云每日清晨到“补天阁”,用蒸馏水润化霉斑,以薄刃揭取褙纸,再以特制浆糊拼接碎片。绢本脆弱如秋蝉翼,稍有不慎便会化为齑粉。她屏息凝神,渐渐看出画面全貌:并非单纯山水,而是长卷局部。现存部分绘有溪畔小院,院中一树花开如金粟,应是桂树。树下石桌,散置书卷。远处山道上,一人骑驴徐行,背影萧索。
最奇的是水流。画中溪涧不向东流,而是蜿蜒西去。水波以淡墨皴染,间以银粉,灯光下隐现微光。
“西流之水……”顾师傅沉吟,“古画中罕见。山水讲究‘水必归东’,喻人生归宿。这反其道而行,恐有深意。”
第八日子夜,沈溪云独自在修复室做固色处理。窗外秋风骤起,摇动桂树,香气破窗而入。她忽然一阵眩晕,扶住桌沿。
恍惚间,听见水声。
不是窗外车流,而是泠泠溪涧,潺潺湲湲。她抬眼,惊见工作台上的残卷泛出微光。画中溪水,竟似在流动。银光粼粼,桂树金粟摇曳,那骑驴人的背影,缓缓转过头来——
灯火骤灭。
黑暗中,唯有画卷幽幽发光。沈溪云伸手触去,指尖刚及绢面,便觉天旋地转。似有巨大漩涡将她吸入,桂花香、水汽、陈年纸张的霉味混作一团,裹挟着她坠入深渊。
四
醒来时,身在溪畔。
沈溪云撑坐起身,触手是湿润的青草。天光微熹,薄雾如纱。眼前一条清溪蜿蜒西去,两岸芦花胜雪。溪水声,鸟鸣声,远处鸡犬声,清晰可闻。
不是梦。
她身上仍是素色棉衫、牛仔裤,背着的工具包也在身旁。但周遭景致,分明是古画中的山水:那株桂树,那座石桥,那间茅舍,都与残卷上一般无二。只是画中荒芜,此处却有生机——茅舍檐下挂着鱼干、辣椒,窗纸透出暖黄灯光。
门吱呀开了。
走出个青衣老者,约莫六十许,清癯面容,三缕长须。他提着木桶到溪边打水,看见沈溪云,微微一怔。
“姑娘是……”
沈溪云强自镇定:“老先生,此处是何地?”
“苕溪上游,桐梧村。”老者打量她,“姑娘衣着奇特,可是外乡人?”
桐梧村。沈溪云心念急转,试探道:“敢问……今夕是何年?”
老者笑了:“崇祯十六年,癸未秋月。姑娘莫不是迷途失忆了?”
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明亡前一年。
沈溪云手脚冰凉。
五
老者自称姓沈,名青崖,在此隐居多年。见沈溪云孤身无依,便邀她入舍暂歇。
茅舍简朴,但满架图书,四壁悬字画。沈溪云一眼认出,正堂中堂那幅《孤松图》,笔意疏狂,与八大山人早年作品神似。但朱耷此时应只有十八岁,尚未出家,更未形成成熟画风。
“老先生这幅画,气韵非凡。”她斟酌字句。
沈青崖正在煮茶,闻言抬眼:“姑娘懂画?”
“略知一二。这松树的皴法,似从倪云林化出,但更见孤峭。”
老者眼中闪过讶色,递来茶盏:“山野之作,贻笑大方。姑娘从何而来?”
沈溪云无法实言,只道自江南来,家中经营书画,因战乱流离。沈青崖不再追问,只叹道:“世道将乱,何处是桃源。”
茶是野山茶,清苦回甘。沈溪云啜饮着,目光扫过书案。案上铺着未完的画稿,正是她修复的那幅《水流图》。只是此刻画面完整:自右向左,群山绵延,苕溪西流,村落点缀,至左端现出一座宅院,门额“桐梧馆”三字清晰。院中桂树如盖,树下两人对弈。
“这画……”
“闲来涂鸦。”沈青崖淡淡道,“画的是这苕溪百里景致。只是水流西去,不合常理,怕要惹人非议。”
沈溪云心中一动:“小女曾闻,西流之水,或喻时光倒溯,或指心意反常。老先生笔下西流,可有深意?”
沈青崖持盏的手顿了顿。
良久,他道:“姑娘可知凤凰栖梧的典故?”
“《诗经》有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正是。”沈青崖望向窗外,“凤凰非梧不栖,非醴泉不饮。而今梧柏凋零,泉源浊秽,凤凰何以自处?这西流之水,不过是痴人说梦——若光阴能逆流,若盛世可重来,若该留的人,能留住。”
他语气平淡,眼底却有深痛。
六
沈溪云在桐梧村住了下来。
她渐渐理清状况:自己因触碰古画,穿越到明末的苕溪,遇到了先祖沈青崖。而《水流图》未完,沈青崖尚不知明室将倾,自己将面临何等抉择。
她不敢妄动历史,只以流离画师之女的身份留下,帮沈青崖整理藏书,摹拓碑帖。沈家“桐梧馆”藏书万卷,不乏宋椠元刊。沈青崖每日或校书,或作画,或与来访文友唱和。溪山清嘉,恍若世外。
但乱世阴影,终是迫近。
九月,有客自江南来。来人三十许,面容清峻,布衣草鞋,自称“个山”。沈青崖见之,大喜过望,执手引入书房,闭门长谈。
沈溪云送茶时,听见片段对话。
“王师溃于汝州……闯贼已破潼关……”
“南京方面如何?”
“马阮用事,党争不休,恐非祥兆。”
“天乎!祖宗三百年江山……”
她悄然退去。个山,朱耷早年的号。这位未来的八大山人,此刻还是明朝宗室子弟,正为国事奔走。
当夜,沈青崖在溪边独坐。沈溪云寻去,见他对着西流之水,默然出神。
“老先生。”
“你来了。”沈青崖不回头,“白日那位客人,是弋阳王孙。他劝我出山,赴南京任职,以图恢复。”
“老先生意下如何?”
沈青崖苦笑:“我二十三岁中举,见朝堂污浊,便绝意仕进,隐居于此三十年。本以为可读书终老,不意遭此天地翻覆。如今国事糜烂,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朽,出山又能何为?”
沈溪云想起父亲手抄杂录中,有沈青崖晚年焚稿的记载。后人不解他为何自毁心血,有说悲愤,有说疯癫。此刻她忽然明白:那不是疯狂,是清醒的绝望。
“姑娘,”沈青崖忽然道,“你初来时,问我这西流之水何意。今日我告你实言——这画,本是为挽留一人。”
“何人?”
“内子,林氏。”他声音低下去,“去岁病逝。她最爱苕溪秋色,曾说‘若光阴能如溪水倒流,愿与君重回年少’。我作此画,痴想若能绘出西流之水,或可逆转时光,再见她一面。”
月光下,老者眼中水光潋滟。
沈溪云喉头哽咽。她想起那枚凤首钥匙,想起同心结,想起“桐梧深处凤凰栖”的诗句。原来一切早有伏笔。
七
个山停留三日即辞去。临行前,赠沈青崖一幅《鱼乐图》,上绘三尾小鱼,悠游水草间。题跋:“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沈青崖展卷良久,叹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悲?”
沈溪云在侧,如遭雷击。这对话,这场景,她在后世一篇笔记中读过。那笔记记载,崇祯十七年春,八大山人访苕溪沈青崖,赠《鱼乐图》。沈观后,取火焚之,曰:“江湖已涸,鱼何以乐?”
但此刻是崇祯十六年秋。历史,似乎提前了。
个山去后,沈青崖闭门不出,终日修改《水流图》。他在画中添了许多细节:溪畔浣衣女,山间采药人,渡口送别客……笔触愈发细致,也愈发沉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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