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玄记》 (第2/2页)
“笙歌陪‘酒仙’,天下呈圆镜。”
镜中忽现盛宴,李白醉卧玉阶,怀中铜镜映出万里河山。沈静山正恍惚间,镜面山河崩碎,化作蛛网状裂痕。裂痕中心,缓缓爬出一只剔透如琉璃的蜘蛛。
“万里晓‘蜘蛛’,缓言泛辉映。”
蜘蛛口吐人言,竟是清越女声:“上不在天,下不在田。居中藏之,玄之又玄。沈先生,谜底从来不是人心,也不是镜子。”
沈静山怔怔看着蜘蛛在镜面结出八个字:
“是‘当下’。”
轰然一声,铜镜炸裂成万千光点。
光点如流萤聚散,重新凝结时,已不在听梧阁。沈静山立于茫茫云海,脚下是旋转的镜面大地,映出来来往往无数人生:书生、老僧、商贾、妇孺……所有人都在吞镜、裂镜、化镜。而云海之上,琉璃蜘蛛牵出亿万银丝,每一根都系着一面铜镜。
“这是……”
“蜃镜本源。”蜘蛛落在他肩头,“四百年前普法和尚只窥见第一层——镜囚人魂。却不知这镜子本身也是囚徒。”
云海翻涌,现出洪荒景象:巨龙般的海市蜃楼漂浮于上古东海,蜃妖吞吐云雾造幻境自娱。忽有陨星天降,击碎蜃楼,蜃妖将死之际吐出毕生蜃气,凝成这面“大千镜”。镜成刹那,蜃妖最后一丝执念渗入镜髓——
“它想看看,虚实之间,众生如何自处。”
蜘蛛银丝轻颤,无数镜中景奔涌而来。沈静山看见:第一个拾镜的书生在幻梦中位极人臣,醒后投湖;第三位吞镜者是个寡妇,在镜中与亡夫厮守百年,出镜时含笑而终;第七人是江湖郎中,借镜中幻象编纂医书,救活无数瘟疫患者……
“同一面镜,有人沉溺,有人超脱。”蜘蛛道,“普法和尚以为自己在度化镜子,实则是镜子在度他——四百年来,他在镜中目睹的悲欢,早洗去了他‘必破此镜’的执念。今日他邀你入镜,并非找替身,而是……”
“传灯。”
沈静山脱口而出。普法那双澄澈的眼睛,与当年龙虎山老道开示他时如出一辙。
银丝忽然收紧。所有镜面景象汇聚,最终凝成听梧阁场景:铜镜完好置于案上,镜中普法跌坐合十,面带微笑。而现实中的沈静山,正缓缓举起雷击枣木符。
“他要我……砸碎镜子?”
“砸碎囚禁,也砸碎长生梦。”蜘蛛道,“但选择在你。留镜,你可入内享永恒幻梦。碎镜,则幻梦俱灭,唯余真实人生——包括你那借来的身世、肋下将痛四十九次的朱砂痣、以及三年后普法和尚的阳寿。”
沈静山低头,看见云海镜面映出自己的脸。六十年来,这张脸日益肖似沈家先祖画像。原来朝夕摩挲故纸,连骨相也会被书香浸透么?
“若我碎镜,普法师父会如何?”
“魂归极乐。镜中四百年,于外界不过一弹指。他出镜仍是万历年间,当夜坐化于金陵承恩寺,肉身不腐,至今受人香火。”
沈静山笑了:“那便值了。”
木符落下。
没有巨响,没有闪光。铜镜如水面般漾开涟漪,普法和尚的身影在涟漪中渐淡,最后合十作礼,消散无形。碎镜化作一捧金粉,飘出窗棂,融入夜雨。
窗外忽然放晴,一弯新月挂在梧桐梢头。
沈静山肋下灼痛骤消。他踉跄起身,见案上余烬中,那幅山居图竟完好无损——只是茅舍檐下蜗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负手观云的背影,衣袂飘飘,旁有题跋: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普法留痕。”
翌日,听梧阁照常开市。沈静山在厢房整理碑帖时,触到一卷《道德经》旧抄。翻至“玄之又玄”句,忽见夹着一片琉璃蛛蜕,薄如蝉翼,映出七彩流光。
他小心拈起,对着天光细看。蛛蜕内部,竟有细微纹路渐渐浮现,似字非字,似画非画:
一只蜗牛,缓缓爬过鹤颈铜镜。镜中映出万里山河,山河之上,琉璃蜘蛛正收拢最后一根银丝。
窗外,不知谁家孩童在唱:
“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
沈静山含笑合上经卷。
后记:三年后的同一天,沈静山无疾而终。整理遗物时,仆役在枕下发现一枚铜镜残片,背铸鹤颈纹,喙处赤珠温润。残片映出最后一幅画面:云海之中,老僧与老者对坐弈棋,棋盘纵横,落子处皆是人间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