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 (第1/2页)
暮色四合时,云游僧了尘叩响了山间独户的柴扉。
开门的是一位耄耋老翁,背脊佝偻如弓,脸上沟壑纵横,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得不合时宜。不待了尘开口化缘,老翁侧身让道:“师父来得正好,老朽等了一生之人,今日该到了。”
了尘心下诧异,随老翁入内。茅舍简陋,一桌一榻一灶而已。墙上却悬着一柄长剑,剑鞘蒙尘,似多年未动。
“老施主等的莫非是仇家?”
老翁摆上粗茶,干枯的手出奇地稳:“是恩人,也是仇人。更是老朽的全世界。”
烛火摇曳,老翁的故事在茶雾中徐徐展开。
五十年前,江湖上有个名唤“一点红”的杀手,剑出封喉,只在喉间留一点朱砂似的血痕。他无亲无故,无爱无憎,杀人取银,银尽杀人,如此轮回。
直到那日,他在江南雨巷中截住一对母女。
女人将幼女护在身后,发间银簪寒光凛冽,眼中却无惧色:“杀手也要对稚子下手么?”
一点红剑尖微颤——这双眼,他认得。
七年前,金陵城破那夜,十二岁的他蜷在尸堆中装死,正是这双眼的主人,一个十四五岁的贵族少女,将半块硬饼塞进他手里,用身子挡住追兵的视线。
“走。”她唇语道。
如今她已不识他,他却记得那双眼,清亮如星,照见过他濒死的狼狈,也照见过他心底最后一丝温热。
一点红收剑转身:“今日不杀带孩子的。”
“若我遣走小女呢?”
“那便杀得。”
女人笑了,将颈间一枚铜锁摘下,挂在女童项上,低语数句,推其入深巷。而后整襟敛衽,面向一点红:“请。”
剑光闪过,血痕未现。一点红劈碎青石板:“你走吧。这笔账,记在下一次。”
女人怔然,旋即携女远遁。一点红立在原地,雨水冲刷剑身,他忽然想起自己无名无姓,“一点红”只是江湖给的诨号。而方才那女童项间的铜锁,刻着个模糊的“叶”字。
“后来呢?”了尘问。
老翁——一点红啜了口冷茶:“后来我暗中护那对母女三月,知她叫叶清弦,原是忠良之后,遭奸臣构陷灭门,唯她携幼女出逃。仇家雇我的主顾,正是当年构陷她父之人。”
一点红反杀了雇主。
江湖哗然,一点红自此被黑白两道追杀。他带着伤潜入叶清弦隐居的村落,倒在她院墙外。
再醒来时,人在暖榻,药香萦绕。叶清弦坐于榻边,正为他换药。见他睁眼,她道:“杀手也做善事?”
“只此一件。”
“为何?”
一点红默然良久:“你曾给过一个饿童半块饼。”
叶清弦怔住,仔细端详他面容,眼中渐起波澜:“是你...可我记得那孩子,左耳后有颗朱砂痣。”
一点红侧首,耳后果然有痣,色如残阳。
故人重逢,却是如此境地。叶清弦留他养伤,一点红白日藏于地窖,夜半方出。他为她修补屋顶,打理菜畦,默默清除追踪而来的暗桩。两人话不多,常是她在灯下教女抚琴,他在窗外听。琴声淙淙,如泉过石,一点红握剑的手,渐渐忘了如何起势。
“那是我一生最快活的时光。”老翁眼中浮起温柔,“我甚至以为,自己可以不再是‘一点红’。”
然而追杀终究到了。那夜火光冲天,三十黑衣客围住茅舍。一点红提剑立于门前,对叶清弦说:“带阿沅走,老地方见。”
他说的老地方,是三月前分别的江南雨巷。
叶清弦含泪颔首,携女突围。一点红独守柴门,剑光如雪,血染长衣。那一战,他喉间留下一道疤,再也做不成“一点红”——杀手最忌身上有记。
天明时分,他踉跄至雨巷,叶清弦母女却未至。
一连三日,芳踪杳然。一点红寻遍江南,终在乱葬岗见一具女尸,身形服饰皆似叶清弦,面目已腐,颈间空无一物。旁有幼童骸骨,项挂铜锁,锁上“叶”字斑驳。
一点红葬了尸骸,取走铜锁,于坟前削去四指——杀手右手废了,此生不能再执剑。
“你认定她们死了?”了尘忽问。
老翁苦笑:“当时万念俱灰。我葬了‘她们’,隐姓埋名于此山中,以为余生只剩忏悔。直到十年前...”
十年前,有故人寻至山中。来者是当年雇主府中的账房先生,垂垂老矣,临死前吐露一桩秘密:
“叶娘子...未死。那日她们并未去雨巷,反而折返寻你,见屋毁人亡,以为你已殒命,遂远走海外。那乱葬岗的女童,是先生用别的尸首伪作,铜锁是仿制的...只为让你死心。”
一点红如遭雷击:“她为何折返?”
“她说,不能留你一人赴死。”账房喘息,“她还说...若你尚在人间,请转告:她的世界很大,有家国恩仇、黎民苍生;她的世界也很小,小到那三个月,只容得下一个不肯留名的杀手。”
账房言迄气绝。
一点红呆坐三日,忽然大笑不止,笑出泪来。原来他以为的舍身守护,反成了辜负;他半生的忏悔,竟是笑话。更可笑的是,他右手已废,连去海外寻她的资格也无了。
“所以老施主在此苦等,是盼叶娘子归来?”了尘合十。
“不。”老翁望向墙上长剑,“我在等杀我之人。”
“仇家?”
“恩人。”老翁目光深邃,“叶清弦若还在世,必会恨我当日不信她,恨我轻易认尸弃诺。以她的性子,迟早会来取我性命。这十年,我每日拭剑,便是等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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