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鉴》 (第2/2页)
“咔”一声轻响,镜面正中,现一发丝细缝。
四
永昌十年,天机镜系统一夜之间,九州同碎。无论主镜分镜,皆现裂纹,镜光尽失。朝野大哗,有言天罚,有言妖术,有言前朝余孽作乱。然查无所获,镜碎如常玉,无痕无迹。
京城那团黑影——永昌帝闻讯暴怒,斩杀镜司官员十七人,然新铸之镜,再无照见人心之能。天下渐乱,赋税不减,监察虽失,而苛政犹存。各州府官吏,往日仗镜威作福者,今失凭依,或贪腐更甚,或战兢自保。
金陵周世棠,自镜碎后,辞官归隐。离城那日,独往地窖,见玄玉巨镜仍在,然镜面裂缝纵横,已不复见物。以手抚之,触手温凉,忽有字迹自裂缝中浮出,非在镜面,而在心中:
“世人皆求镜照他人,孰知真正该照者,惟己而已。然自照需勇,需公心,需舍私。公心者,非独不贪,亦在不藏;非独不取,亦在不让。天下为公,非以公治人,而以公律己。今镜碎,非天下不幸,乃给世人最后一次自照之机。惜乎,恐无人懂。”
周世棠潸然泪下,以袖拭镜,袖过处,裂缝竟微微合拢一线,透出些许微光,映出其半生所为:少年苦读,初仕清廉,渐随波逐流,收第一笔贿时彻夜难眠,收第十笔时已觉平常,至百笔千笔,竟自诩“浊世清流”。镜光所照,无所遁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周世棠大笑出门,不复回顾。
同年冬,陈远出狱,于金陵设“自镜堂”,堂中无镜,惟悬一匾:“心心自照”。来者不问身份,不言姓名,自陈过失,自述私念。初时门可罗雀,渐有百姓、书生乃至小吏前来,自言曾窥邻隐私、曾妒人富贵、曾起贪念恶念。每言一桩,自取堂中“悔过石”一枚,投入“涤心池”。
奇事渐传:有投石者,夜梦幼时清澈眼眸;有自言过者,顽疾不药而愈。虽多附会之言,然“自镜堂”前,渐成长队。
永昌十二年,天下大乱,四方兵起。叛军攻金陵,城将破,有将士欲劫“自镜堂”,入门见池中石子累积如山,堂中木匾“心心自照”四字,竟隐隐有光。一兵卒举刀砍匾,刀触匾面,忽见刀身映出自己面容,狰狞如鬼,又见自己往日所为:欺邻家孤寡,辱战俘妻女,杀降卒冒功……兵卒大叫弃刀,掩面奔出。众军士相视骇然,竟无人敢动此堂。
城破,新主入城,闻此事,亲往“自镜堂”。见陈远端坐堂中,鬓已斑白。新主问:“先生以心为镜,可能照我?”
陈远答:“将军若能自照,何需人照?”
新主默然,仰观“心心自照”匾,良久,道:“我若得天下,当使人人自照,不以镜逼人。”
陈远微笑:“望将军记得此言。然镜可碎,心难治;法可立,公难行。但使为君者常自问:‘我可敢如民过我镜?’为官者常自思:‘我可能如镜照我私?’如此,纵无片镜,天下亦治。”
五
新朝立,国号“大公”,年号“镜心”。
首诏天下:永不复设天机镜,废一切窥私之法。立“自镜制”,官吏上任,需当众自陈过失三桩,此后岁岁自陈,民可监之。又设“公议堂”,政令决策,许百姓入堂观议。
然不过三年,有臣上奏:“自镜曝短,损官威;公议泄密,误国事。请设‘内镜’察百官,‘慎议堂’代公议。”新主——今上镜心帝,持奏疏独坐宫中,面前无镜,惟有一池清水,澄澈见底。
是夜,帝梦回金陵“自镜堂”,见陈远已垂垂老矣,坐于池边,以手拨水,水面荡开涟漪,中有景象:新朝官吏,自陈过失渐成形式,三桩小过,年年相同;公议堂中,百姓渐少,代之以“选荐”之乡绅。水面之下,暗流涌动,新一批黑影正在滋生。
帝惊醒,汗透重衣。急召当年从龙旧臣,欲重振“自镜”“公议”,然奏对者皆面有难色:“陛下,水至清则无鱼啊。”“自镜过苛,恐寒臣子之心。”
镜心帝长叹,挥退众人。独至宫苑深处,有一小屋,从未启封。帝推门入,尘灰飞扬,屋中一物蒙布,揭之,竟是当年金陵那块玄玉碎镜。镜面裂纹如蛛网,昏暗无光。
帝以袖拭镜,喃喃道:“你说镜碎是给人自照之机,可人……终究不敢自照,不愿自照啊。”
忽然,镜中微光一闪,裂缝中竟映出奇异景象:非今人今事,而是百年后,又一新朝,又一明君,得前朝教训,立“万民镜”,许百姓照官吏。初时大治,渐而,持“民镜”者结成“镜会”,索贿百官,百官反贿“镜会”,镜会渐成最大私器,贪腐更胜以往。如此循环往复,镜法花样翻新,而人心如旧,公私之辩,永无了时。
镜心帝骇然后退,镜中景象又变:仍是百年后,有智者叹:“法无善恶,惟人有公私。人无私心,无法亦治;人有私心,万法皆可作私器。故治国之本,不在立法以治人,而在立心以治己。然立心……谈何容易?”
景象渐淡,镜中最后浮现八字,竟是当年天机镜破碎前所言:“每每好公,世界太平;人人营私,天下大乱。”
镜心帝呆立良久,忽大笑,笑中有泪:“原来如此!原来这八字,非治国之策,非镜法之要,不过是一声叹息!一声对人心的叹息!”
是夜,宫中传出旨意:废“自镜制”,罢“公议堂”。群臣暗喜,以为帝终于“通达”。
次日大朝,镜心帝当众颁第二诏:自即日起,设“帝过簿”,录天子过失,悬于宫门,月一更,许万民观。又设“帝镜台”,每月朔日,帝当众自陈过失,在京百姓皆可来观,可质问,可指摘。
群臣哗然,有老臣泣谏:“陛下,天子威仪何在?!”
镜心帝平静道:“天子无威,惟公可立。天子无私,天下为公。朕不敢求万民好公,惟愿从朕始,做个敢照己、能容人照的皇帝。如此,纵百年后仍有循环,至少今日,此刻,朕试过了。”
朝堂寂然。有臣偷觑帝容,见其目光澄澈,竟如当年金陵“自镜堂”前,那一池清水。
退朝后,帝独回小屋,碎镜依然昏暗。帝不失望,反深深一揖:“多谢镜兄最后点拨。原来治天下,不在镜明,而在心公;不在法严,而在己正。我愿一试,从己始。”
正欲离去,忽见墙角微光闪烁,俯身拾起,是一小块碎镜残片,应是大镜破碎时崩落。帝举至眼前,残片映出自己左眼,眼中血丝、疲惫、犹豫,清晰可见。而在瞳孔深处,竟有一点极微弱的、却未曾熄灭的光。
那光是何物?帝凝视良久,忽莞尔。
是了,那是当年“自镜堂”前,陈远说“望将军记得此言”时,自己心中闪过的一念——一个年轻将军,对“天下为公”四字,最朴素的相信。
镜心帝握紧残片,掌心微痛,如握初心。
窗外,雪落无声,覆盖旧痕。而新雪之下,大地深处,似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