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渊》 (第2/2页)
沈寒山仰天大笑:“好一个大公!然崔珏守密四十年,其子生于斯死于斯,又是成全谁的公?”
王朗色变。忽闻坑中轰鸣,血石坑底渗出红光,如地血涌泉。红光所照,众人皆僵立,眼中幻象丛生:沈寒山见饥民啃碑,王朗见自己加官晋爵,余者或见金山,或见美人。
趁此间隙,沈寒山纵身跃下深坑。
五、镜渊真相
沈寒山并未摔死,坑底有积水,深及腰。红光源自坑壁一片血色石脉,石中幻象流转,似有无数人生老病死。他摸索前行,见坑底有一石室,壁上刻满图画。
首图:古人发现血石,立为“诚石”,凡说谎者近之,石显其心。
次图:帝王以之考校百官,初现盛世。
三图:一宰相发明“镜鉴法”,将血石研粉混入碑石,立于街市,万民观之,各见所欲,怨气渐消。
四图:然石工、运夫频死,知秘者皆被灭口。
末图:一人焚坑锁秘,自殉其中,正是崔珏。
石室中央有石台,上置玉匣,开之,见一铜镜。镜背铭文:“人心如渊,私欲如潮。堵之则溃,导之则沼。以镜照渊,渊自成象。万私各得,是谓大公。——太平镜铭”
沈寒山持镜自照,镜中非己容,而见童年旧事:父亲因直言被贬,母子饥寒交迫。彼时他暗誓,若得权柄,必使天下无冤。
“原来我的私心,是求大公。”沈寒山苦笑。
忽闻头顶人声,王朗率众垂索而下。沈寒山急藏铜镜于怀,取石室中一寻常石片代之。
“寒山兄,交出铜镜,可免一死。”
沈寒山递出石片,王朗接之,对光细看,忽然大笑:“此乃寻常铜石!真镜何在?”
“本无真镜。”沈寒山从容道,“太平镜本是传说,血石之秘,只在‘映欲’二字。尔等追杀至此,不过是被自己的私欲所驱——你们想独占此秘,以控天下,是也不是?”
王朗脸色青白,忽然持石片自照,片上映出其心底最深恐惧:被弃于枯井,呼救无应。他惨叫一声,摔碎石片:“妖石!”
沈寒山叹息:“非石妖,乃心妖。尔等可曾想,若血石之秘为真,朝廷何以不大规模开采,而仅用于镜鉴碑?因血石稀少,仅够立碑。若人人有镜,各照其欲,则私欲横行,天下真的大乱了。”
众人怔住。沈寒山续道:“故所谓‘太平镜鉴’,实是无奈之法:以有限之石,立街市之碑,让万民偶见所欲,略得慰藉,而不致沉溺。此乃治标不治本,饮鸩止渴之下策。崔珏焚坑,非为毁石,是为防有人大规模采石,造镜人人,则幻欲泛滥,人间成渊。”
言毕,坑顶传来巨响,土石滚落。原来王朗早伏兵于上,闻得“石少”二字,知再无利用价值,遂下令灭口。
六、镜裂天惊
沈寒山躲入石室深处,忽见室角有一通道,仅容一人。他匍匐而入,行百余步,见亮光。出洞,已在骊山另一侧。
回望血石坑方向,烟尘冲天。沈寒山怀中铜镜忽然发烫,取出一看,镜面浮现新字:“破镜之法,在于不照。世人皆弃镜,则镜渊自平。”
他长叹,知此镜亦是血石所制,留之必成祸端。遂至渭水边,欲掷镜入河。举手之际,镜中忽现奇景:若此镜不毁,三十年后,有新帝以此镜控百官,造“万镜台”,举国之人日必照镜,见所欲则喜,不见则狂,终致天下大乱,尸横遍野。
镜转又一景:若毁此镜,血石之秘永绝,镜鉴碑渐失其效,百姓复见世间不公,怨气渐聚,五十年后,烽烟四起,然乱后新生,或有真太平。
沈寒山持镜之手颤抖。原来太平与乱世,不过是长夜与黎明。幻欲之太平,终是镜花水月;真实之乱世,或是破晓前暗。
他最终松手,铜镜沉入渭水。转身时,见远处官道烟尘滚滚,追兵又至。
七、尾声
史载:景和十年,御史沈寒山查永阳坊石碑案,失踪于骊山。同年,天下十三州镜鉴碑相继自裂。有方士奏曰:“太平镜收光,乱世将临。”帝忧,命重铸新碑,然石工皆言采不得血石,新碑徒具其形。
三年后,果然烽烟四起,诸侯纷争。旧都长安陷落之日,有人见一布衣文士,立永阳坊废碑前,以朱砂题字于裂隙:“昔以万私为公,今以万公为私。破镜不照,人心自明。”
题毕,飘然而去。坊间传言,其容貌颇似当年失踪的沈御史。
又三十年,天下一统,新朝开国。首废镜鉴碑,改立“明心亭”,镌新铭:“知私不为私,好公莫执公。世无永明镜,人心有天光。”
自此,血石之秘,永绝人间。而“每每好公,世界太平;人人营私,天下大乱”十六字,则化作童谣,流传于街头巷尾,成为老人吓唬孩童的古老歌谣。
偶有孩童问:“何为公?何为私?”
老人往往摇头,指着天边将散的晚霞:“你看那光,照你也照我,是为公。但你见金色,我见红色,这便是私了。”
孩童懵懂点头,跑开玩耍去了。夕阳最后一道光,掠过荒草间半截残碑,碑上“公”字裂隙里,生出一朵无名野花,在晚风里,微微地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