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绳记》 (第1/2页)
一、临危
嘉庆三年夏,淮扬盐政溃如蚁穴。
江宁府衙后堂,周砚青独对满案文书。窗外梅雨如帘,檐漏击石,声声催人。他手中捏着今晨密报,只九字:“钦差将至,盐案发,君危。”
纸笺在烛焰上卷曲成灰时,幕僚陈松急步入内:“东翁,刚得消息,来的是严崇礼。”
周砚青拨弄灯芯的手未停。严崇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和珅门下最利的刀。三年前扬州知府暴毙,两年前两淮盐运使下狱,皆出其手。
“赵半城送帖,今夜听雨楼设宴。”陈松递上泥金帖子。
“备轿。”周砚青起身,从博古架暗格取出一物,以青布裹之,纳入袖中。
二、暗秤
听雨楼临秦淮,笙歌透纱。赵半城亲自迎至楼下,团团作揖:“周大人肯赏脸,江宁盐商脸上有光矣。”
席间七人,皆盐商巨贾。末座一人着靛蓝杭绸,面白无须,把玩酒盏不语。赵半城笑指:“这位顾三爷,京城宝昌号东家,贩绸缎,兼做钱庄生意。”
周砚青拱手,目光扫过顾三爷虎口老茧——那是长年握缰绳的痕迹,非商贾所有。
酒过三巡,赵半城击掌,屏退歌姬,自袖中取紫檀小匣推来:“闻老夫人沉疴,恰有辽东参王一支,可延年。”
周砚青启匣,参体须发俱全,下压银票五张,皆千两面额。他合匣轻笑:“家母服药多年,已戒参茸。赵翁美意,心领了。”
满座寂然。顾三爷忽道:“周大人可知,盐如流水,堵则溃,疏则通。江宁盐引积压七万,若强查,恐伤及无辜。”
“哦?”周砚青斟酒,“依三爷之见,当如何?”
“糊涂账,糊涂了。大人续任江宁,我等保盐课足额,两全其美。”
周砚青举杯向月:“砚青读圣贤书,只知一样——秤可称物,心不可称。心若歪了,千斤秤砣也压不正。”
语落掷杯,脆响裂地。他向席间团团一揖,转身下楼。身后顾三爷冷笑声追来:“周大人,秤绳易断哪!”
三、旧索
三更,周砚青于书房展开青布包。内有三物:半截褐黄麻绳、一枚加铅秤砣、一本蛀洞账册。
绳是月前老仆周安自废旧盐仓梁上取下,浸盐霜三指厚。秤砣底有“永昌”阴文。账册记嘉庆元年事,缺页少行,唯“三月初七,永昌号领三千引”字迹清晰。
“永昌号东家刘文谦,赵半城表亲,嘉庆元年举家迁扬州,三月后葬身火海。”陈松低声道,“幸存老仆刘福,现栖霞寺菜头。”
周砚青指尖抚过麻绳:“明日我去栖霞寺。你查嘉庆元年淮河汛情实录,尤其盐场损毁明细。”
“东翁疑那三千引有诈?”
“不是疑,是证。”周砚青提笔勾画,“淮河春汛在四月,刘文谦三月领引,若盐场已损,他领何盐?若未损,何来‘以陈充新’?”
陈松恍然:“有人虚报灾情,多领空引!”
“不止。”周砚青取秤砣置案上,“陈盐受潮板结,二千五百引充三千引,需在秤上做文章。这加铅秤砣,可令千斤短二百。短少的二百引空额,便入了私囊。”
窗外惊雷炸响,烛火摇曳。墙上人影如钟,在风雨中巍然不动。
四、佛火
栖霞寺古柏参天。周砚青衣作香客,于偏殿见刘福。老僧形如槁木,唯双目偶现精光。
“施主问旧事,老衲只知佛法。”刘福合十。
周砚青取出麻绳,置于蒲团前。绳上盐霜在殿内幽光下泛白,如覆薄雪。
刘福瞳孔骤缩,枯手微颤。
“此绳取自永昌号仓梁,浸盐十载,每一缕皆可作证。”周砚青声如古井,“老师父,佛法渡人,亦需真相为舟。”
长香燃过半,灰落无声。刘福忽开口,声若裂帛:“老爷领引那日,赵半城亲至。说‘借名一用,事成予三成利’。盐是领了,却只出库五百,余下皆以陈盐充之。那陈盐掺沙过半,过秤时……”
他喘息片刻,从怀中摸索出一物——半片焦黄账页,上有朱批:“准以陈充新,顾。”
“顾?”周砚青心念电转。
“是顾三爷。”刘福惨笑,“老爷事后生悔,欲告发,当夜宅邸即起火。老衲跳井得生,逃至寺中。这账页藏于竹杖,十年矣。”
“顾三爷当年任何职?”
“不知。只知他持京城勘合,盐场官吏见之如见圣旨。”
周砚青收账页,深施一礼。出殿时,夕阳如血,染红寺墙。一个小沙弥递来纸条:“榆钱巷胡,子时见。”
五、夜杀
胡广财家住城东榆钱巷深处。周砚青衣作深蓝,踏月而至。叩门三声,无人应答。推门,见烛火摇曳,胡广财伏案而卧,似已醉倒。
近前细看,周砚青脊背生寒——胡广财后心插着细刃,血凝黑袍。案上酒渍未干,墨迹犹湿,纸上只写三字:“盐在江……”
“在江何处?”周砚青环视,见窗纸破洞,显是有人窥视后下手。他急搜屋内,于灶膛灰烬中摸出一枚铜牌,上刻“漕”字。
此时巷口传来犬吠。周砚青翻身出窗,足尖点墙,隐于槐树枝桠。但见两黑衣人破门而入,片刻后低骂:“人刚走!搜!”
周砚青屏息,忽觉颈后微凉——树梢之上,竟伏着第三人!那人倒挂而下,黑巾蒙面,双目如鹰,手中短刃直刺咽喉。
电光石火间,周砚青袖中秤砣滑出,猛击来人手腕。“铛”地脆响,短刃坠地。蒙面人闷哼,翻身落地,袖中射出三枚铜钱,成品字形钉入树干——正是“三才钉”。
“周知府好身手。”蒙面人声如裂帛,“今夜之事,奉劝莫再深究。”
“顾三爷的人?”周砚青握紧秤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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