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他的身后 (第2/2页)
他和妻子说:“江西已经是一片焦土,江西人都打光了……现在打到湖南,湖南人也打没了十之八九,我们四川人难道就怕了吗?”
妻子并没有阻挠他,为了让他安心上前线,甚至隐瞒了自己怀孕的消息。
秦家和驻守麓山,常常思念家人妻子,有一个夜晚在和战友闲聊时,听说云麓宫偏殿里的一尊金身神像十分灵验。
秦家和并不怎么相信这些……看看这焦土遍野的华夏,满天神佛有何用!
他没去过。
直到有一天晚上,日军的飞机在山头轰炸了一遍,大殿倒塌,秦家和检察周边情况,来到了金身神像所在的偏殿位置。
那一晚城市中依然战火轰鸣,山顶月光如水,残骸断壁中硝烟蔓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寂静和短暂的安宁感。
仿佛与世隔绝。
秦家和发现偏殿的位置受损最少,方方长长的院落中,生长着两株高大的白玉兰树,正绽放着美丽的花儿,透过菱格方窗,只见月色、花瓣、彩色玻璃,还有那默然无言的神像,散溢着一种静谧的神圣气息。
秦家和似乎有了某种玄妙的感召,他走进偏殿,注视着那尊金身神像。
“泥菩萨,你终日在神台高高在上,你从未离开过云麓宫吧?你知道这天下变成什么样子了吗?”
秦家和嗫喏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怨怪一尊神像,“如果有一天,你能够走出这里……希望到时候已经是天下太平,希望你能够替我们这些人看看那个新生的世界。”
神像无言,只是月光倾泻,越过天井,映照在秦家和的身上,他正在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神像。
……
……
陈安很快就找到了秦家和的名字,指给白发老者看。
白发老者蹲下身体,伸出手指抚摸着那个名字。
他在思念着自己从未见过面的父亲。
他的眼睛中泛起了泪水,他在母亲的口中听闻父亲的一切,在短暂的人生中缺失了父亲,最终在这千里之遥的异乡,找寻到了父亲留下的一丝痕迹。
父亲——我站在你当年走过、战斗过的地方,我所到过的位置,我是否隔着时光和你留下的身影重叠过?
这也是一种父子隔空的拥抱吧。
“谢谢你。”白发老者对陈安说道,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错的他,似乎苍老了一些,“父亲参战时,并不知道母亲已经怀孕,我从未见过他……你能够现在把他的名字描红吗?我想看到描红以后再下山。”
这并非什么不合理或者麻烦的要求,眼前的白发老者,本来就是普通人最适合直接表达某种感激和恩情的对象。
“不客气,应该的。”秦家和的名字十分清晰,并不需要凿深笔画,陈安一边仔细描红,一边问道:“老先生……我记得之前我在介绍麻石围栏时,你似乎说了伟大者寂寂无名,连照片都没有留下,是因为令尊也没有照片吗?”
“是啊。”只能够从母亲的描述中,还有他自己的五官中,模糊地想象着父亲的容颜。
“你稍等。”
白发老者讶异地看着陈安,难道云麓宫里保存着一些牺牲将士的照片,想要让他来辨认一下?
可那个年代的照片……更何况他也没有见过父亲,要依靠谁和他长得最像来猜测?
陈安闭目了一会儿,拿起了纸和笔,开始画像。
白发老者疑惑地看着陈安。
白色的纸,黑色的线条。
一笔一笔地描绘,从轮廓到细节,等到陈安开始仔细勾勒脸部细节的时候,白发老者的嘴唇嗫喏着,整个人都因为期待和激动而微微战栗。
即便是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在人生即将走到尽头时,对于父亲的思念和孺慕之情,依然让他无法平静。
陈安画出了秦家和的像,惟妙惟肖,这个英勇牺牲的烈士,穿越了八十余年的时光,让他的亲生儿子看到了容貌,看到了他的英姿。
画上的秦家和,五官和白发老者十分相似,一样的身材消瘦,但筋骨强健,他的装备简陋,却透着顽强的意志,他微微抬起头仰视前方,散发着一种决绝。
【我的身后便是祖国和家人,我无路可退,唯有死战】
白发老者无暇惊诧陈安的画功,他的灵魂中传来一种微妙的感应,似乎是父亲在和他说“孩子,这就是我啊”。
浑浊的眼泪在布满皱纹的眼眶边积攒,终究流淌成悲伤、遗憾和得偿所愿的泪痕。
“谢谢你……谢谢你……”白发老者嗫喏着,这下似乎了无牵挂了。
母亲在早几年去世了。
她也算高寿,活着的时候一直无病无灾,只是对儿子心怀歉意,遗憾于丈夫不知道儿子的存在,而儿子也未见过那个她挂念一生的人。
可他现在不是知道父亲的样子了吗?
待到黄泉路上,第一眼见到就能够认出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