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城之泪 (第2/2页)
两行浑浊的眼泪,顺着他饱经风霜、布满褶皱的脸颊,肆无忌惮地滚落下来。他没有去擦,只是贪婪地看着那全息影像,仿佛要将那失而复得的画面,死死地刻进自己真正的、不会再次遗忘的记忆里。
“找到了……我找到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而颤抖,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幸福,“露西亚……我又看到你了……我又记得了……”
他泣不成声,像个迷路多年终于归家的孩子。汐音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的工作完成了,完美无瑕。她又一次成功地充当了神明(或者恶魔)的角色,从时间的废墟里,为一个人抢回了他最珍视的宝藏。
工作室纯白的光芒,柔和地笼罩着老人喜极而泣的身影,也笼罩着她面无表情的脸。
她能修复任何人的记忆。她能缝合情感的裂痕,能找回遗失的美好,能让他人的世界重归完整。可是……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虚拟操控界面在她手边无声消散。可是她自己的记忆呢?
那片关于空羽的,庞大、清晰、却带着致命残缺的记忆,又该如何修复?
两年前,“静默事件”如同一声冷酷的判决,将天才梦境建筑师空羽的存在,从整个宇宙的数据流中彻底抹除。没有预兆,没有过程,没有结果。他就那样消失了,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没有留下丝毫涟漪。官方报告语焉不详,民间流传着各种猜测,从实验事故到意识叛逃,莫衷一是。
对她而言,世界从那一刻起,被硬生生剜走了一块最核心的部分。留下的,不是一个需要修复的伤口,而是一个永恒的、虚无的空洞。
她能修复霍恩与露西亚的“光之瀑布”,因为她拥有完整的数据碎片,拥有霍恩潜意识里残存的、对“圆满”的渴望作为指引。
但她与空羽的过去呢?
那些数据似乎完好无损,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每一次对话,每一个拥抱,都清晰地储存在她的记忆库里,随时可以调取、回放。然而,她总能感觉到,在这些看似完美的数据背后,隐藏着某种巨大的、不协调的“噪音”。仿佛一段优美乐章中,混入了一个始终无法消除的、来自异次元的杂音。
空羽看着她时,那温柔眼神深处,偶尔闪过的、她无法理解的歉疚与疏离。
他设计的、他们共同居住的家,每一个细节都完美得像是从某个顶级家居杂志上复刻下来的,却总让她觉得缺乏真正的“人”的气息,像一个精心搭建的、用来展示的舞台布景。
还有他留下的唯一遗物——那枚通体漆黑、不反射任何光线的晶石,“溯时之镜”。他曾说,如果有一天他消失了,它会告诉她答案。
答案?她连问题是什么都快要忘记了。
她只知道,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里。迷宫的墙壁,是由她和空羽看似甜蜜的回忆砌成,却冰冷刺骨。她日复一日地修复着别人的记忆,像一个守在宝藏门口的乞丐,看着别人失而复得,狂喜哭泣,而她自己,只能一遍遍抚摸着自己口袋里那枚冰冷的、沉默的黑色晶石,感受着那足以将灵魂冻结的孤独。
“谢谢你,汐音小姐……真的……太感谢你了……”霍恩老人终于稍微平复了情绪,用袖子胡乱地擦着脸,激动得语无伦次,“我以为……我永远失去她了……至少是失去那一刻的她……”
汐音强迫自己弯起嘴角,露出一个职业化的、温和的微笑。这个动作她做过太多次,已经成了肌肉记忆。
“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霍恩先生。”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记忆已经稳定,建议您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多次沉浸式回顾,以强化神经链接。如果有任何不适,请随时联系我。”
她将储存着修复后记忆数据的、一枚小巧的水晶芯片递给他。
老人颤抖着双手接过,如同接过世间最珍贵的瑰宝,紧紧捂在胸口,又是一连串的道谢,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工作室。
纯白的自动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工作室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只有那些悬浮的、尚未处理的新记忆数据流,还在空中缓缓旋转,散发着朦胧的微光,映照着汐音骤然垮下来的肩膀和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
她维持的平静外壳,在客户离开的瞬间,便土崩瓦解。
疲惫,如同深海的暗流,从四肢百骸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慢慢地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片纯粹的白。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蜷起的膝盖里。
纯白的空间,像一个巨大的、无菌的囚笼。
窗外,镜城永恒的光之瀑布依旧在无声地流淌,绚烂,冰冷,如同亿万颗凝固的眼泪。
她能治愈别人的爱。却治愈不了自己的失爱。
这份无能为力的痛苦,比任何记忆的创伤都要深刻,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她的灵魂。在这座由记忆和数据构成的辉煌城市里,她,最顶级的记忆修复师,却是一个永远无法修复自身的、最孤独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