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之谷的少年 (第2/2页)
画画……空羽会画画?汐音从未知道。在镜城,他使用最先进的全息建模和意识构图,从未拿起过一支实体的笔。他那些充满想象力的建筑设计方案,原来,根植于如此原始而纯粹的表达方式吗?
我偷偷观察过他几次,他画画的时候,眉头会微微皱着,嘴唇也抿得紧紧的,好像在做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有时候画到一半,他会停下来,抬起头,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眼神空空的,不知道在想什么。那时候,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孤独……连周围的风好像都变得安静了。
孤独。这个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汐音记忆的闸门。她想起空羽在镜城的家里,也常常这样,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光流,眼神放空,周身笼罩着一层她无法穿透的、淡淡的疏离感。她曾以为那是天才固有的沉思,现在才明白,那或许是一种……流淌在他血液里的、从未真正消散的孤独。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乡愁。
野萤的文字,还在继续,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小心翼翼和兴奋:
有一次,我鼓足勇气走过去,问他:‘你在画什么呀?’
他好像被吓了一跳,抬起头看我。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看他他的眼睛,颜色好浅,像我们这里最清澈的溪水,里面好像有光在流动。他看了我一会儿,好像才回过神来,然后把画板稍微侧过来一点给我看。
他画的是山谷西边的那片‘星陨之湖’,湖面上倒映着天空和发光的飞絮,画得可美了!比真的还要美!
他说:‘这里……很特别。’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轻轻的,带着一点和我们这里的人不一样的语调。
然后他又低下头继续画了,没再理我。
不过,从那以后,我好像没那么怕他了。
星陨之湖……汐音记住了这个名字。空羽清澈的、像溪水般的眼睛……她努力回忆,空羽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在镜城的人造光下,常常显得深沉难测。是时光改变了他,还是……他从未在她面前,流露出那般清澈的底色?
野萤的独白,像一幅用最纯净色彩描绘的画卷,在汐音面前缓缓展开。画卷里,有会唱歌的河流,发光的蘑菇,不能言说的秘密,还有一个“从天而降”、沉默孤独、却拥有着惊人绘画天赋的少年空羽。
每一个字,都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所以为的“真相”是多么的苍白和可笑。她所了解的空羽,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被现实打磨过的棱角。而冰山下那庞大的、真实的、充满生命力的部分,早已在另一个时空,被另一个少女,悄然窥见。
她像一个饥渴的旅人,贪婪地阅读着这些来自过去的文字,每一句都让她心痛,每一句都让她更加绝望。
她不是在了解爱人的过去。她是在旁观一场,她永远无法企及的、盛大爱情的序幕。而这序幕,正通过这枚冰冷的晶石,由那个天真烂漫的、被称为“野萤”的少女,亲自,为她这个来自未来的、可悲的“风之精灵”,娓娓道来。这独白,是馈赠,也是凌迟。
那场来自遗忘之谷的、带着草木清香和星尘微光的独白,如同一种效力强劲的致幻剂,药效退去后,留下的不是平静,而是更深、更尖锐的戒断反应。
汐音几乎是逃离了她的工作室。那片纯白的空间,曾经是她隔绝外界喧嚣、专注于修复他人创伤的避难所,此刻却变得无比逼仄,墙壁上仿佛写满了无形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嘲讽。野萤那纯净而充满生命力的文字,像一面过于光洁的镜子,将她所处的现实照得无比粗糙、冰冷、了无生气。
她回到了公寓。这一次,不再是昨夜那种被悲伤浸透的恍惚,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清醒。她像一个初次踏入此地的陌生人,或者说,像一个终于睁开了眼睛的囚徒,开始重新审视这座她生活了两年、曾以为充满爱意的“堡垒”。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刑具。
那悬浮的沙发——空羽曾坐在那里,目光穿透窗外的光之瀑布,是否在回忆野萤口中那片“会唱歌的河流”?那叮咚的流水声,是否远比镜城永恒的嗡鸣更动听?
那不对称的茶几——他所说的“生命动态之美”,灵感是否来源于遗忘之谷里那些恣意生长、从不遵循黄金分割的、发光的蘑菇丛?
那水滴状的灯饰——“凝固的时光”,他想要凝固的,究竟是哪一段时光?是与她在镜城看似平静的日常,还是与野萤在琥珀色天空下、某个被星尘点缀的瞬间?
甚至连空气中那精心调配的、模拟“阳光晒过织物”的香氛,此刻闻起来也带着一股人工香精的虚伪甜腻,与野萤描述的、雨后混合着泥土与青草的、蓬勃而真实的气息,隔着云泥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