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史可法的选择 (第2/2页)
声音洪亮,姿态恭敬。
朱元璋上前扶起他:“史卿请起。”
史可法抬头。朱元璋也看清了他——四十出头,面容清瘦,眼窝深陷,但眼神很亮,看人时直视不避。
“陛下受苦了。”史可法声音有些哽,“臣闻京师之变,日夜忧心,今见陛下安好,苍天有眼!”
话说得动情,不像假的。
入帐,果然设了宴。菜不奢华,但热乎。史可法亲自布菜斟酒,礼仪周到。
酒过三巡,话入正题。
“陛下,”史可法放下酒杯,“臣斗胆,请问陛下今后作何打算?”
帐内安静下来。金铉手按在刀柄上。
朱元璋也放下酒杯:“史卿以为,朕该如何?”
史可法沉默片刻,道:“南京已立新君,天下皆知。陛下若至南京,恐生……尴尬。”
“你是让朕别去南京?”
“臣不敢。”史可法垂眼,“臣只是以为,当此国难之时,最忌内争。闯贼虽退,东虏势大,江北未宁。若陛下一至南京,朝堂必起波澜,于国不利。”
话说得婉转,意思明白:您去了,两个皇帝,听谁的?
“那依卿之见?”朱元璋看着他。
史可法深吸一口气:“臣请陛下驻跸淮安,督师江北,整顿军马,以图恢复。南京方面,仍奉弘光皇帝为正朔,陛下为监国。如此,两全其美。”
监国。名义上好听,实则架空。
金铉忍不住了:“史大人!陛下乃天下正主,岂有正主反居偏位之理!”
史可法看向金铉,眼神平静:“金将军,若陛下强去南京,刘泽清、高杰、黄得功,这江北四镇,会听谁的?他们手里的十万大军,是听南京的调令,还是听淮安的?”
金铉语塞。
史可法又看向朱元璋:“陛下,臣说句诛心之言——如今这天下,兵强马壮者说话。南京虽弱,但名分已定,江北四镇虽跋扈,却还肯认南京旗号。陛下若执意入南京,四镇必以‘清君侧’为名兴兵,届时江南内乱,东虏南下,大明……就真的完了。”
他说完,撩袍再次跪倒:“臣知此言大逆,但为江山社稷,不得不言!请陛下三思!”
帐内死寂。灯花爆开的噼啪声格外清楚。
朱元璋看着跪在地上的史可法。这个人额头触地,背脊挺直,是真敢把生死置之度外说这些话。
“史卿,”朱元璋开口,“你刚才说,你忠的是什么?”
史可法抬头:“臣忠的是大明江山,是亿兆黎民。”
“好。”朱元璋点头,“那朕问你——若朕留在淮安,整顿兵马,北伐中原,收复失地。南京那位弘光皇帝,会准吗?马士英、阮大铖那些人,会准吗?江北四镇,又会真听朕调遣吗?”
史可法脸色白了白。
“你不答,朕替你答。”朱元璋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他们不会准。他们要的是偏安,是享乐,是手里的权柄不要丢。朕若北伐,赢了,功高震主,他们怕。输了,损兵折将,他们更怕。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把朕圈在淮安,给个监国的虚名,让朕动弹不得。”
史可法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史可法,”朱元璋蹲下身,平视着他,“你是聪明人,这些你看得明白。你今日来,不是替南京当说客,你是来替大明找一条活路——一条既不让朕和新君冲突,又能让大明还有力气抵抗东虏的路。对不对?”
史可法眼圈红了,重重点头。
“那朕告诉你,”朱元璋一字一句道,“你找的这条路,走不通。两头讨好,最后两头落空。乱世里,没有中间派。要么站这边,要么站那边。”
他站起来,背过身:“朕不会去南京抢那把椅子。但朕也不会在淮安当个泥菩萨。朕要在淮安建行在,立朝堂,练新军。南京的旨意,朕听。但江北的兵,朕也要调。北伐的事,朕一定要做。”
史可法呆呆跪着。
“你现在有个选择。”朱元璋转身看他,“回南京,继续当你的兵部尚书,辅佐新君。或者,留下来,跟朕一起,做点实事。选前者,朕不怪你。选后者……”
他顿了顿:“可能会死。可能会被南京骂作叛逆,被天下人误解,最后还可能一事无成,死在不知名的战场上。”
史可法慢慢站起来,身子晃了晃。他看向朱元璋,看向这个瘦得脱形、却眼神灼人的皇帝。又看向帐外——那里有他带来的五千精兵,有南京的期待,有唾手可得的安稳前程。
他想起北京城破的消息传来时,自己在南京衙署里一夜白头。想起拥立新君时,心底那点说不出的别扭。想起这一路北上,看到江北民生凋敝、军纪废弛的惨状。
也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金榜题名时,在孔庙前发的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尧舜……
他忽然撩袍,第三次跪倒。这次跪得极重,膝盖撞地咚的一声。
“臣,史可法,”他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愿随陛下,重整河山。虽九死……其犹未悔!”
帐内静了一瞬。
朱元璋上前,用力扶起他:“好!好!史卿,今日起,你就是朕的淮安督师,总领江北军政!”
手很用力,捏得史可法胳膊生疼。可这疼里,有种实实在在的东西。
当晚,史可法五千兵并入了朱元璋的队伍。合兵一处,有了八千多人,声势壮了不少。
夜里,史可法来朱元璋帐中详谈。两人对着地图,说到三更天。史可法这才知道,皇帝对江北局势了如指掌,哪里兵强,哪里粮足,哪里可守,哪里可攻,说得清清楚楚。有些情报,连他这个兵部尚书都不知道。
“陛下如何得知……”史可法忍不住问。
朱元璋指着地图上一个点:“这里,洪武二十八年设过军屯,地下有暗窖存粮,地图上没标,但朕知道。”
史可法愕然。
朱元璋没解释,继续说:“高杰跋扈,但能打。刘泽清贪鄙,不可用。黄得功忠勇,可结为援。刘良佐墙头草,需防着……”
句句说在要害。
史可法越听,心里越惊,也越定。惊的是皇帝深不可测,定的是……这条路,或许真能走通。
离开大帐时,天快亮了。史可法站在晨风里,回头看了一眼帐中灯光。
灯下,那个瘦削的身影还伏在地图前。
史可法忽然想起皇帝问他的那句话:“你忠的是什么?”
他当时答:大明江山,亿兆黎民。
现在他想,或许还得加上一句——
忠的,是还有人不肯认命,不肯低头,在这漆黑一片的世道里,非要点起一盏灯。
哪怕这灯,可能明天就被风吹灭。
他整了整衣冠,走向自己的营帐。
背后,东方天际,露出了第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