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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听雪轩

第2章 听雪轩 (第2/2页)

她语气平淡,沈阙却听得心惊肉跳。
  
  采珠女是什么境况?他虽未亲见,却听说过。那些女子赤足潜入深海,用性命换珍珠,十人下海,能活着上来五六个已是幸运。海底有暗流,有水草,有凶鱼,还有随时可能破裂的肺。
  
  她一个官家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熬过来的?
  
  “阿沅三岁时染过一场瘟疫,”云殊继续道,声音依旧平稳,“陵州死了上百孩童。我七天七夜没合眼,求遍庙宇神明,最后是一位游方郎中给的偏方救了他。最难的都过去了。”
  
  她抬眸,直视他:“所以沈相今日前来,若是出于愧疚想补偿,大可不必。明珠阁日进斗金,我们母子过得很好。若是想认回阿沅——”
  
  “他是我的儿子。”沈阙斩钉截铁。
  
  “法律上不是。”云殊从袖中取出一纸泛黄文书,轻轻推至他面前,“这是陵州衙门出具的婚书与户籍,证明云殊之夫云霆,四年前病故。阿沅随母姓云,生于陵州,户籍清楚。沈相若强行夺子,我虽一介商贾,却也有几分人脉,闹上金銮殿,未必会输。”
  
  沈阙拿起那纸文书。
  
  纸是陵州特产的竹纸,泛着淡淡的黄。墨迹清晰,印章齐全,确实是官府出具的正式文书。婚书上写着“云殊与云霆,于靖元十三年成婚”,户籍上登记着“云沅,靖元十四年生,父云霆,母云殊”。
  
  靖元十三年,正是陆家覆灭那年。
  
  靖元十四年,阿沅出生。
  
  时间严丝合缝,文书天衣无缝。
  
  沈阙的手在颤抖。他知道这文书是假的,一定是假的。可她既然敢拿出来,就说明陵州衙门那边已经打点妥当,他便是去查,也查不出破绽。
  
  她为了彻底斩断与过去的联系,竟做到了这一步。
  
  “更何况,”云殊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的痛色,“我听闻沈相即将尚公主,成为当朝驸马。此时冒出个前妻与私生子,怕是不太妥当。”
  
  沈阙如遭雷击。
  
  尚公主之事,是陛下三日前私下提及,言及长公主对他有意,他尚未应允。此事机密,连他心腹都未必清楚,她竟已知晓。
  
  这五年,她究竟织就了一张怎样的情报网?
  
  “我不会尚公主。”他沉声道,每个字都咬得极重,“从前不会,如今更不会。”
  
  “与我无关。”云殊敛袖,端起茶盏,送到唇边,却未饮,只是借着这个动作掩饰什么,“茶凉了,沈相请回吧。日后若公务所需采买珠玉,派管事来即可。你我之间,还是不见为好。”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
  
  沈阙知道,今日再纠缠也无益。他深深看她最后一眼,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又遥不可及的身影刻入骨髓。五年相思成疾,五年悔恨蚀骨,如今她活生生站在面前,却比隔了生死更难触及。
  
  转身离去时,他瞥见案几角落——那枚紫檀算珠静静躺在青砖上,珠身一道新裂痕。
  
  五年前她送他时,笑盈盈说:“珠子会磨损,人心也会变。若有一天珠子裂了,你就忘了我吧。”
  
  他弯腰拾起,握入掌心。裂痕硌着皮肉,细微的痛。
  
  “陆晚笙。”他在门前驻足,未回头,“当年休书,非我本心。陆家之事,另有隐情。你给我时间,我一定……”
  
  “沈相。”她轻声打断,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疲惫,“雪大了,路上当心。”
  
  门开了又合,脚步声渐远。
  
  云殊缓缓坐回椅中,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送至唇边,却迟迟未饮。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茶水在杯中晃出细微的涟漪。
  
  五年修行,海上风浪里练就的镇定,商场上磨出的铁石心肠,以为自己早已铜墙铁壁。
  
  可见到他那一刻,心口那道陈年旧伤,依旧汩汩渗出血来。痛得她几乎维持不住面上平静。
  
  阿沅推门进来时,她正望着窗外发呆。
  
  “娘亲,”孩子扑到她膝前,仰脸看她,“那个叔叔走了吗?”
  
  “嗯。”云殊放下茶盏,将孩子抱到腿上,替他理了理有些松散的鬓发,“阿沅喜欢那个叔叔?”
  
  “喜欢!”阿沅眼睛亮晶晶的,“他长得好看,眼睛和阿沅一样!娘亲,他是不是……”
  
  孩子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小心翼翼地看着母亲的表情。
  
  云殊心中一痛。阿沅虽然小,却异常敏感懂事。他从未问过关于父亲的事,但每次见到别的孩子有爹爹陪着,眼里总会流露出羡慕。
  
  “他……”云殊喉间哽了哽,最终只是摸摸孩子的头,“他是娘亲的故人。以后见了,要叫沈叔叔,知道吗?”
  
  “故人?”阿沅歪着头,“就像红姨那样的故人吗?”
  
  红姨是陵州船帮帮主红姑,阿沅自小跟着她学凫水、辨风向,感情很深。
  
  “嗯。”云殊点头,“但红姨是娘亲的朋友,沈叔叔……不是。”
  
  是什么,她也说不清。
  
  仇人?不全是。故人?太轻了。曾经的夫君,如今的陌路。
  
  “那他还会来吗?”阿沅又问,眼里有期待。
  
  云殊沉默片刻,轻轻摇头:“不知道。阿沅,娘亲累了,你去跟奶娘玩一会儿,好不好?”
  
  孩子乖巧地点头,从她膝上滑下来,走到门口,又回头:“娘亲,你要是想哭,阿沅可以陪你。”
  
  云殊眼眶一热,强笑道:“傻孩子,娘亲为什么要哭?快去。”
  
  门合上,室内重归寂静。
  
  云殊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暗格,取出一个锦盒。
  
  盒中静静躺着数样物品:半块螭纹玉佩、一封字迹模糊的密信、一枚染血的兵符残片,以及——一纸休书。
  
  休书已泛黄,边角破损,但字迹依旧清晰。沈阙的字向来力透纸背,这封休书更是写得决绝,最后“永不复见”四字,几乎划破纸张。
  
  她曾将这封休书贴身携带,在海上漂泊时,在病中昏沉时,无数次拿出来看。每看一次,心就冷一分。
  
  直到阿沅出生,那软软的一团抱在怀里,她才终于将休书收起。
  
  可现在,他又出现了。
  
  云殊抚摸着那半块玉佩。玉佩温润,断裂处参差不齐。另半块,应该还在沈阙那里。
  
  五年前碧波湖那具女尸,手中紧握的就是这半块玉佩。她当时躲在暗处,亲眼看着沈阙从尸身上取下玉佩,握在手中久久不动。
  
  那时她在想什么?
  
  想冲出去告诉他,她还活着。
  
  想问他,如果死的是她,他会不会难过。
  
  可最终,她只是转身离开,带着腹中的孩子,踏上逃亡之路。
  
  “夫人。”门外传来侍女轻唤。
  
  云殊敛起神色,将锦盒锁好:“进。”
  
  侍女推门进来,手中捧着一封火漆密信:“刚到的,南洋来的海东青传书。”
  
  云殊拆开,快速浏览。信是红姑所写,言及南洋最近局势动荡,几股海盗势力正在整合,可能影响明年珍珠货源。末了附了一句:“上京水深,贵妃似已注意到你,务必小心。”
  
  贵妃。
  
  云殊眸光一冷。
  
  当年构陷陆家的主要推手之一,其家族贪墨军饷、买卖官职,罪行累累。只是根基太深,又有皇子傍身,一直无人能动。
  
  如今她以珠商身份入京,借贡珠之名接近宫廷,就是要亲手撕开这道口子。
  
  将信纸凑近烛火,火焰舔舐纸角,迅速蔓延。她松手,灰烬飘落炭盆。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嗒”一声,似雪块从檐角坠落。
  
  云殊眸光一冷,袖中滑出一柄匕首。她吹熄蜡烛,悄无声息移至窗边,侧耳倾听。
  
  片刻,又是“嗒”一声。
  
  不是雪。
  
  她猛地推开窗,匕首直刺——
  
  却刺了个空。
  
  窗台上放着一个油纸包,用红绳系着,绳上挂着一枚小小的金铃铛。铃铛在风雪中轻响,清脆悦耳。
  
  云殊蹙眉,取下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还温热的桂花糕,香甜气息扑鼻。糕下压着一张字条,字迹刚劲熟悉:
  
  “阿沅说想吃桂花糕。趁热。”
  
  没有落款。
  
  她抬头望向对面街巷。夜色深沉,雪幕重重,不见人影。
  
  只有远处丞相府的方向,一点灯火在风雪中明灭不定。
  
  云殊捏着字条,指尖收紧。
  
  五年了,他竟还记得她最爱吃东街王婆家的桂花糕。阿沅今日随口一提,他便记下了。
  
  心口某处,像是被这温热糕点的气息烫了一下,微微发酸。
  
  她闭了闭眼,将糕点放在桌上,字条却收入袖中。
  
  “沈阙,”她对着虚空低声,“这一次,别再让我失望。”
  
  风雪呼啸,将这句话吹散在夜色里。
  
  长夜漫漫,上京城的棋局,才刚刚落子。
  
  而破镜边缘,两道裂痕,正无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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