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鹰嘴涧的血 (第2/2页)
她站起来,背过身。
“等边关将士吃饱了肚子,等这江山稳了,再论不迟。”
王副使是爬出去的。
殿里又只剩云澜一人。天光渐亮,从窗棂透进来,照在舆图上,照在鹰嘴涧那个被朱砂圈了又圈的点上。
她站了很久,走到案前,抽出一张空白折子,提笔。
字写得不好看,但这具身体的本能还在,笔画僵硬,却有力。
“谢将军亲启。”
她顿了顿,继续写。
“粮道事,已知。匪非匪,乃心腹之患。将军可放手查,凡有牵扯,无论何人,皆可先斩后奏。朝中之事,朕自有计较。北境将士,拜托将军。”
写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笔尖悬在纸上。
然后,在最后补上一行小字。
“朕信你。”
写罢,她用朱笔在那三个字上,圈了一个圈。红得刺目。
“陈安。”
一直候在门外的老内侍闪身进来。
“这封信,用最快的马,送给谢无戈。你亲自挑人,不许经任何人的手。”
陈安接过信,触手还是温的。他看了一眼上面的字,手抖了一下,深深躬身:“老奴……遵旨。”
他退出去后,云澜重新坐回椅中。胸口伤处一跳一跳地疼,像有什么东西在烧。
她想起现代那个仓库,想起那些永远对不完的货单,想起母亲等药时的侧脸。
那时候觉得难,觉得熬不下去。
现在呢?
现在面前是十几条人命,是千里之外的战场,是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再捅一刀的敌人。
真实的质感。
她扯了扯嘴角,笑得有点难看。
真他妈……够质感。
窗外,天彻底亮了。
同日,子时。鹰嘴涧以北二十里,荒驿。
谢无戈坐在破败的堂屋里,面前摊着一张手绘的简陋舆图。桌上油灯忽明忽暗,灯芯“噼啪”炸开一朵火花。
他刚从现场回来。
鹰嘴涧的血还没干透,黏腻地渗进泥土里。被砍断的车辕横七竖八,粮食混着泥浆,撒得到处都是。死去的官兵躺在一边,草席盖着脸,等着家人来收尸。
不是山匪。
山匪杀人没这么利落。山匪劫粮不会只劫五车。山匪更不会在杀人后,特意留一面三年前就该化成灰的旗子。
有人在挑衅。或者说,在试探。
试探他的底线,试探宫里那位年轻皇帝的胆量。
门被推开,亲兵队长浑身是血走进来,单膝跪地:“将军,追出去三十里,找到那五车粮了。”
谢无戈抬眼:“人呢?”
“死了。”队长声音发涩,“五辆车停在林子深处,押车的人全死了,一刀毙命。粮食……一袋没少。”
劫了粮,不带走,还把押车的人全杀了?
这不是劫粮,是灭口?
“车上还发现这个。”队长递上一块布条,质地是上好的湖绸,边缘绣着暗纹。
谢无戈接过,凑到灯下。布条沾着暗褐色的血渍,暗纹是卷云纹,但云纹中间,藏着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清的符号。
像是个“七”字。
“将军,还有这个。”队长又递上一封信,火漆封口已被破坏,但印鉴轮廓还在。
谢无戈拆开。信很短,只有两行字:
“粮已上路,静候佳音。北境若稳,尔等危矣。”
没有落款。
他把信纸凑到灯前,仔细闻了闻。除了血腥,还有一丝极淡的、特殊的香气。
“伽罗香。”他低声说。
队长一愣:“将军?”
“宫里才有的香。”谢无戈把信折好,塞进怀中。伽罗香是贡品,只有御前和几位得宠的妃嫔、重臣能用。
宫里的人。
他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将军!”门外又冲进一个传令兵,满头大汗,双手呈上一封密信,“京里加急,陈公公亲自交代,必须交到您手上!”
谢无戈接过。信很轻,火漆完好,上面盖着小小的、龙飞凤舞的私印——澜。
他拆开。
字写得歪斜,但一笔一划,很用力。他看完那几行字,目光落在最后三个字上。
“朕信你。”
那三个字被朱笔圈了起来,红得灼眼。
谢无戈盯着那圈红色,看了很久。油灯的光在他脸上跳动,那道疤在明暗之间,显得格外深刻。
然后,他把信折好,同样塞进怀里。和那封带着伽罗香气的信,贴在一起。
“传令。”他起身,声音沉冷如铁,“一队人护送粮车继续北上,按原计划,分段接力,不得有误。另一队人,回京。”
队长抬头:“回京?”
“去查。”谢无戈抓起佩刀,系在腰间,“查这三年所有领用过伽罗香的人。查宫里宫外,所有和‘七’有关的人、事、物。查北境军报,是从谁手里递出,又经了谁的手,才送到御前。”
他走到门口,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桌上摊开的舆图。
鹰嘴涧那个点,被他用血渍画了一个圈。
“还有,”他说,“去查先帝驾崩前半年,所有经手过御药、御膳的人。一个都别漏。”
队长浑身一震:“将军,您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谢无戈推开门,夜风呼啸而入,吹得油灯剧烈摇晃,“去做事。”
“是!”
马蹄声再次撕裂夜色。谢无戈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京城方向。
宫墙重重,那位坐在龙椅上的少年天子,此刻是醒着,还是睡了?
他想起那双眼睛。在宣政殿前,在丹陛下,明明脸色白得吓人,明明手在抖,可眼睛里那簇火,烧得人心里发烫。
朕信你。
谢无戈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向着北方,向着那片沉沉的、孕育着风雪和烽烟的夜空,疾驰而去。
风里,传来他低低的、几乎听不见的自语。
“臣,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