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惊蛰 第四章 惊蛰·蝴蝶与蛛网 (第2/2页)
“真的?”李三娘眼睛更亮,“那说定了!我拿我的绣品跟你换,我绣的花可好了,我娘都说能拿去卖钱。”
她说着,真的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月白色的绢,一角绣着几枝红梅,针脚细密,栩栩如生。林晚接过,指尖抚过那些丝线,触感柔软,像抚过一片真实的花瓣。
“真好看。”她说,真心实意。
李三娘笑了,笑容灿烂,像忽然照进廊下的一束阳光。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塞给林晚:“这个给你,就当是订金。”
纸包里是几颗糖。琥珀色的,半透明,闻着有蜂蜜和花生的香气。林晚捏起一颗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浓郁的,带着朴实的温暖。
“好吃吧?”李三娘托着下巴看她,眼睛弯成月牙,“我家厨娘最会做这个,我从小就爱吃。可我娘说,女子要克制,甜食不可多食。但我觉得,人生已经这么苦了,吃点甜的怎么了?”
林晚含着那颗糖,忽然鼻子一酸。她用力眨眼,把那股酸涩逼回去,然后笑了,笑容很轻,但真实。
“李娘子说得是。”
两人在廊下坐了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李三娘说她家里有三个哥哥,都嫌她烦,不陪她玩;说她最爱读游记,梦想有一天能去西域,看大漠孤烟;说她讨厌绣花,但娘说女子必须会,她只好每天对着绷架叹气。
她说得琐碎,但生动。林晚安静地听,偶尔应一声。阳光透过花枝洒下来,在她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身在何处,忘了那些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算计与恐惧。
直到远处传来呼唤声,是杨氏在找她。
“我得回去了。”林晚起身,将帕子仔细收好,“糖很好吃,谢谢。”
“说好了,我等你送净玉膏来。”李三娘也站起来,忽然想起什么,从头上拔下一支小小的银簪,塞进林晚手里,“这个给你,当信物。以后在宴会上,若有人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帮你骂回去。”
簪子很细,簪头是一朵小小的梅花,做工不算精致,但干干净净。林晚握在手里,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一路传到心里。
“好。”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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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敞轩时,宴席已近尾声。长孙夫人正在说话,声音温和,但满座寂静。
“……女子立世,德言容功,德为首。但何为德?非唯顺从,亦需明理。读些书,明些事,方不辜负此生。”
她说着,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林晚。那眼神里有赞许,有探究,还有某种更深的东西,林晚读不懂,但心头一凛。
宴散时,长孙夫人特意留下杨氏和林晚。她让婢女捧来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套文房四宝:一支紫毫笔,一方端砚,一块松烟墨,还有一叠雪浪笺。
“这个给你。”她对林晚说,声音很轻,只有她们三人能听见,“女子读书不易,但正因不易,才更要读。笔给你,纸给你,能写出什么,看你自己。”
林晚跪下,双手接过锦盒。入手沉重,像接过一个承诺,一个期许,一个她不敢细想的未来。
“谢夫人。”
长孙夫人抬手扶她起来,指尖在她腕上轻轻一按,力道很轻,但林晚感觉到那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她不动声色,直到告辞离开,坐上马车,才悄悄展开手心。
是一张纸条。很小,折成方胜,上面只有一行字:
“卧虎山焰口洞,勿近。切记。”
字迹清秀,但墨色深浓,力透纸背。林晚盯着那行字,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下撞得生疼。
长孙夫人知道。她知道硝石矿,知道她在查,甚至可能知道更多——比如她不是真正的武华姑,比如她那些“古籍”上得来的方子,都是谎言。
但她没有揭穿,反而给了她警告,和一套文房四宝。
为什么?
马车颠簸着驶回武府。林晚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乱的线。长孙夫人,李三娘,武顺,刘氏,肥皂,硝石,纸条,文房四宝……无数碎片在旋转,碰撞,试图拼出一个完整的图景,但她看不清楚。
“华姑。”杨氏忽然开口,握住她的手,“你今天做得很好。”
林晚睁开眼,看见母亲眼中闪动的泪光,和泪光后深藏的骄傲与担忧。
“阿娘,我……”
“我知道。”杨氏打断她,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你想问长孙夫人为何对你另眼相看。我也不知道。但这是好事,至少眼下是好事。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今天太出挑了,以后要更小心。刘氏和武顺,不会善罢甘休的。”
林晚点头。她当然知道。今天她赢了面子,却也树了敌。但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时代,一个女子,要么默默无闻地被吞噬,要么拼尽全力发出一点光,然后吸引来所有想扑灭这光的飞蛾。
她选择后者。哪怕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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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院,天色已暗。柳枝端来晚膳,简单的一粥一菜,但热气腾腾。林晚没什么胃口,但强迫自己吃完。她需要体力,需要清醒,需要应对接下来的一切。
饭后,她点燃蜡烛,坐在灯下,打开长孙夫人给的锦盒。紫毫笔笔锋圆润,端砚触手生温,松烟墨有淡淡的清香,雪浪笺白得耀眼,像刚落下的雪。
她铺开一张纸,研墨,提笔,却久久没有落下。
写什么?写给谁?她在这个时代,没有可以倾诉的人,没有可以分享秘密的对象。那些压在心底的话,那些恐惧,那些孤独,那些对未来的迷茫,只能烂在心里,像种子在暗处发芽,长出带刺的藤蔓,将心脏越缠越紧。
笔尖的墨滴下来,在纸上晕开一团黑。
她忽然想起《何以笙箫默》里,赵默笙多年后重逢何以琛,心里翻江倒海,却只能说一句“好久不见”。原来最深的痛,往往最沉默。
可她连说“好久不见”的人都没有。
笔尖终于落下。她写:
“林晚,如果你能听见,请告诉我,我做得对吗?我改变了肥皂的配方,结交了李三娘,得到了长孙夫人的青眼,我在这个时代有了第一个朋友,第一个贵人。但我树了敌,引起了注意,离‘安分守己’越来越远。这是你要的吗?这是对的吗?”
没有人回答。只有烛火跳动,在墙上投出她摇晃的影子。
她继续写:
“今天吃到了糖,很甜。李三娘给的。她说人生已经这么苦了,吃点甜的怎么了。我想哭,但忍住了。我不能哭,至少现在不能。我要记住这甜味,记住今天阳光下,那个女孩灿烂的笑。这也许是我在这个时代,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真实的东西。”
写到这里,她停笔,看着纸上的字。墨迹未干,在烛光下泛着湿润的光,像泪。
门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下,停顿,又两下。是她和柳枝约定的暗号。
她迅速将纸折好,塞进怀里,吹灭蜡烛,走到门边。
“二娘。”柳枝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喘,“出事了。大郎……大郎带着人,往卧虎山方向去了。骑的马,带了工具,像是……像是要去开矿。”
林晚浑身的血都凉了。
武元庆知道了。他不仅知道了硝石矿的存在,还要抢先下手。为什么?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断了她的后路?或者两者都有。
“什么时候走的?”
“半个时辰前。守后门的小厮是我同乡,偷偷告诉我的。他还说,大郎走前见了刘夫人,刘夫人给了他一个锦囊,沉甸甸的,像是金子。”
林晚背靠着门板,闭上眼睛。脑子里飞快地计算。半个时辰,骑马,卧虎山离城三十里,现在去追已经来不及。而且她以什么理由去追?一个十二岁的闺阁女子,深夜出城,去荒山野岭找异母兄长?疯了才会这么做。
但不做,就眼睁睁看着硝石矿落入武元庆手中?那是她计划里关键的一环,是她将来制火药、立军功、改变命运的重要筹码。
不,等等。
她忽然睁开眼。烛火早已熄灭,但她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骇人。
长孙夫人的纸条:“卧虎山焰口洞,勿近。切记。”
为什么是“勿近”?仅仅因为危险?还是因为……那里有什么不能碰的东西?
她想起书房那本《荆州风物志略》里的记载:“洞中常出白烟,近之灼人。”白烟,可能是硫磺气体,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唐代人对地质了解有限,所谓的“地火精”,也许根本不是硝石,而是更危险的东西。
比如,天然沼气。或者,一个不稳定的、随时可能坍塌的矿洞。
武元庆带着人,深夜进山,去一个危险未知的矿洞。
林晚的手指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她该怎么做?去阻止?来不及,也没立场。放任不管?若真出了事,武元庆死在山里,她会不会……有一丝隐秘的欢喜?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她打了个寒颤。
不,不行。武元庆是该死,但不能这样死。不能死在她知情却袖手旁观的情况下。那会变成她心里一根刺,永远拔不出来,每动一下,就疼一次。
而且,若真出事,武家必乱。父亲病重,刘氏必会借机发难,她和母亲妹妹,能有好日子过吗?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点燃蜡烛,铺纸,提笔,飞快地写下一封信。字迹潦草,但清晰:
“父亲大人敬启:儿今夜偶闻兄长携人往卧虎山,似欲夜探焰口洞。儿忆古籍有载,此洞险绝,常出毒烟,昔有樵夫入而不出。儿心忧如焚,然闺阁之身,不敢妄动。万望父亲速遣得力之人前往,劝阻兄长,以免不测。”
写完后,她折好,塞进信封,交给柳枝。
“现在,立刻,去敲父亲书房的门。就说我做了噩梦,梦见兄长出事,吓醒了,非得立刻禀报父亲。记住,要慌,要急,要哭。”
柳枝接过信,手在抖,但眼神坚定:“娘子放心。”
她转身跑进夜色里。林晚站在门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然后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烛火在桌上跳动,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扭曲,像一个张皇失措的鬼魂。
她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拦住武元庆。不知道父亲会不会信。不知道今夜过后,等待她的是什么。
但她做了选择。在袖手旁观和冒险示警之间,她选择了后者。不是因为她善良,而是因为她清醒地知道,在这张越织越密的蛛网上,任何一根线的断裂,都可能让整张网崩溃,把所有人都拖进深渊。
她不能让自己变成那只扑火的飞蛾。
她要活着,清醒地,警惕地,一步一步,走到她想去的地方。
哪怕路上布满荆棘,哪怕身后鬼影幢幢。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灌进来,带着初春的凉意,和远处隐约的、不知是风声还是人声的呜咽。
她抬头看天。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子,疏疏落落地钉在墨黑的天幕上,像谁随手洒下的一把银钉,冰冷,遥远,与她无关。
她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才轻声说:
“如果你在那里,请保佑我。不,请保佑我们所有人。在这荒唐的、危险的、又不得不继续的梦里,让我们都……平安到天明。”
没有人回答。
只有风,吹过庭院,吹过梅树,吹落最后几片顽固的花瓣,无声地,落进黑暗里。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