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牌时刻 (第2/2页)
“我……我……”张远的声音像是从破裂的风箱里挤出来的,充满了绝望的嘶哑。他求助般地望向旁听席,希望能看到林薇或者赵律师给予一丝暗示或支撑,但他只看到林薇冰冷而带着讥诮的侧脸,以及她身边空着的、赵律师的位置。
巨大的恐惧和孤立无援的感觉,像冰水一样淹没了他。他精心构筑的、用来保护自己的谎言堡垒,在何兵这两个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直指要害的问题面前,轰然坍塌。他没有回答。但他的崩溃,他那惨无人色的脸,他那无法控制的颤抖,以及那如同溺水者般无助的眼神,已经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地回答了何兵的问题。
法庭内,一片哗然。王静紧紧捂住了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但这一次,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何兵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再追问。他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他成功地,将一根巨大的、充满怀疑的楔子,钉入了控方看似坚固的证据链的核心。摊牌的时刻,天平已经开始倾斜。
旁听席上,林薇原本如同精心烧制的白瓷般光滑冷硬的面具,在何兵那第二个问题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剜出时,骤然碎裂。
“净身出户”——这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钢针,隔着法庭肃穆的空气,狠狠扎进了她的耳膜,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傲慢与镇定。
她脸上那层用以示人的、属于上位者的从容与冷淡,如同脆弱的冰壳遭遇重击,寸寸龟裂。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脸颊上褪去,不是羞涩的红晕,而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石灰般的惨白,甚至能看清皮下细微的青色血管。她那双总是带着居高临下审视意味的漂亮眼睛,此刻瞳孔猛地收缩成两个针尖,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被当众扒光衣服般的巨大羞辱。
她放在膝盖上、戴着限量款钻戒的手,无意识地猛地攥紧了手中那只价值不菲的鳄鱼皮手袋,指甲几乎要掐穿坚韧的皮革。精心打理的发髻边,一缕发丝因这剧烈的动作而散落下来,垂在她苍白的颊边,她也浑然不觉。
怎么会……他怎么敢?!那个她视如蝼蚁、随意拿捏的司机和他的律师,怎么会查到这些?!怎么会把矛头对准她和张远之间那摊烂泥般的私事?!这明明是和车祸毫不相干的领域!
她感觉旁听席上所有的目光,那些记者探究的、幸灾乐祸的、如同观看动物园里稀有动物般的好奇眼神,都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她身上,让她无所遁形。她甚至能感觉到身边几个原本对她毕恭毕敬的“朋友”或商业伙伴,投来的目光中也带上了微妙的、看戏的成分。
一股混杂着暴怒、羞耻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像沸腾的岩浆在她胸腔里翻滚、冲撞。她恨不得立刻站起来,用最恶毒的语言斥责那个胡言乱语的律师,把张远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拖出去千刀万剐!但她不能。这里是法庭。是讲究证据和规则的地方。她林薇再有钱有势,也不能在这里像个泼妇一样撒野。她只能死死地咬着后槽牙,力道大得颧骨都微微凸起,强迫自己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将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和难堪,硬生生地咽回肚子里,化作胃部一阵阵尖锐的痉挛。
她看着证人席上那个抖如筛糠、几乎要瘫倒的蠢货张远,眼神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或担忧,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鄙夷和一种被拖累的极致厌恶。
这个废物!连这点压力都承受不住!不仅没能按计划钉死陈默,反而把他们之间最不堪、最隐私的争斗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成了对方反击的武器!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而颤抖,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翻腾的气血。她微微抬起下巴,试图重新拾起那惯有的高傲姿态,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过于挺直的脊背,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知道,局势已经开始失控。对方律师这一手,不仅是为了攻击张远的证词可信度,更是在向她林薇,向她所代表的权势,发出赤裸裸的挑衅。
这场官司,已经不再仅仅关乎一个底层司机的命运,更演变成了对她林薇权威的一次公开挑战。而她现在,正狼狈地坐在台下,感受着这记来自底层、却异常凶狠的反噬。
审判长敲下法槌,宣布休庭的瞬间,法庭内紧绷到极致的气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发出无声的嘶鸣。人群开始骚动,座椅移动的声音、低语声、记者收拾设备的窸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的背景音。
李伟、苏晴、林薇三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又带着某种互相避忌的迟疑,从不同的方位起身,走向那条连接着法庭与外部世界的、空旷而冰冷的大理石走廊。
走廊里,顶灯散发着惨白的光,映照着光可鉴人的地面和两侧深色的木门,回声被放大,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清晰而孤立。
三人在走廊中段,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不可避免地形成了一个短暂的对峙三角。
李伟的脚步最快,他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何兵对张远的质询,虽然直接攻击的是林薇,但那记响亮的耳光,同样扇在了他的脸上。张远是他(或者说他们)选择的“关键证人”,如今这个证人的信誉在法庭上被当众撕得粉碎,连带着他试图将陈默钉死的计划也出现了致命的裂痕。更让他烦躁的是,方瑜申请财产保全的消息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他必须立刻去处理,没时间在这里耗着。
他的目光首先扫过林薇,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同情或盟友间的关切,只有毫不掩饰的迁怒与质疑——这就是你找的人?这就是你保证万无一失的棋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林薇接收到了李伟的目光,她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寒霜密布。刚才在法庭上强压下去的羞辱和怒火,此刻在李伟这记冰冷的眼神下彻底引爆。她猛地停下脚步,高跟鞋在大理石上磕出尖锐的声响,毫不畏惧地迎上李伟的视线,眼神里充满了被拖累的愤懑和反唇相讥的刻薄——如果不是你和苏晴的烂事闹得满城风雨,会引来这么难缠的律师?会把我们都拖到这步田地?!你现在倒来怪我?!
而苏晴,则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鹿,下意识地往李伟身边靠了靠,似乎想寻求一点庇护,但这个动作却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和引人注目。她的脸色比林薇好不了多少,是一种失了魂的惨白。何兵对张远的攻击,让她看到了对方律师那种不按常理出牌、直击要害的可怕能力。今天能撕开张远的遮羞布,明天是不是就能把她那段不堪的过去也血淋淋地挖出来公之于众?周正手里的录像……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的眼神在李伟和林薇之间惊恐地游移,带着一种生怕被抛弃的巨大恐惧。她看向林薇时,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如果不是你丈夫这么没用……她看向李伟时,则充满了哀求和不安,仿佛在问“我们该怎么办?”
然而,李伟此刻心烦意乱,根本无暇顾及她眼中那点可怜的祈求。他甚至因为苏晴这个靠近的动作而更加烦躁,下意识地微微侧开了身子,与她拉开了一点距离。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狠狠刺进了苏晴敏感脆弱的神经。
林薇将李伟对苏晴的闪避和苏晴那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讥讽的冷笑。她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分明在说:看吧,大难临头,谁还顾得上你这朵娇弱的菟丝花?
没有言语。只有眼神在冰冷的空气中激烈碰撞、切割——猜忌、愤怒、指责、恐慌、鄙夷……所有在联盟时期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在这条象征着短暂休战实则危机四伏的走廊里,彻底爆发,又归于一种死寂的、互相憎恶的沉默。
他们脆弱的、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同盟,在法庭上遭遇第一波有效反击后,甚至无需外部力量的进一步冲击,便从内部开始了分崩离析。
李伟最先收回目光,像是厌恶再看这混乱的局面,冷哼一声,迈开长腿,头也不回地朝着走廊尽头的出口大步走去,将两个女人和一地鸡毛甩在身后。
林薇看着他的背影,又冷冷地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苏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也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高跟鞋的声音决绝而冷漠。
只剩下苏晴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走廊中央,惨白的灯光将她单薄的身影拉得细长,像个被遗弃的孤魂。她看着两人先后离去的方向,嘴唇哆嗦着,最终,也只能抱紧双臂,抵御着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的、刺骨的寒意,踉跄着走向属于自己的、未知的黑暗。
走廊恢复了寂静,只有远处法警巡逻的脚步声隐约可闻,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厮杀从未发生。但裂痕,已深可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