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一回:异乡 (第2/2页)
吹哨的人还在咒骂,让他们少惹麻烦,瘟疫来时谁也别活。
“……这位大哥。”
梧惠打断他,他回头瞪了梧惠一眼。梧惠终于发现这是一位短发的妇女。
“抱歉……”
梧惠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妇女的眼神有些怪异,让她想起一开始好心送她的车夫。她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衣服太新了。和这里所有人相比,并不像同一个世界。
“上面要来人了?”一阵审视过后,妇女突然切出一张殷切的脸,“要修吗?什么时候修?您是哪家大小姐?有带赈灾金、粮食和信来吗?”
“不是的……抱歉,我在找人。我想请问——”
“没了,都没了。别问了。”妇女突然翻脸,不耐烦地挥手,“庙里有施粥的,饿了去打一碗,不许多拿。不管你是哪家路过的大小姐,都当心脚下,别把地雷踩炸了!”
说罢她便匆匆归队。梧惠没能拦住。
也罢,她知道家的方向在哪儿。但兴许再残破些,她就认不出了。
梧惠数到第七根电线杆,就该右转。电线杆像被巨兽啃过的甘蔗棍,第五根就断了茬。她踢开缠满刺铁丝的水泥块,突然愣住:半截搪瓷路牌陷在泥里,仍是繁体的“仁爱巷”的“爱”字只剩心字底。带着锈迹,像道淌血的伤口。
当那座双层小洋楼出现在视野时,她竟先认出邻居家高大的悬铃木。它的树冠栽入自家的花园,已经完全枯死了。枯黄的叶片被大风卷走,只有少数还卡在茂密而脆弱的枯枝间。
她先靠近邻居家的铁栏杆。树干被弹片削出模糊的疤痕,断木凹陷处,她发现两团麦色的棉花。直到脚边响起流浪猫的哈气声,梧惠才意识到,那是两只猫仔。
梧惠的头缓缓扭向旁边的建筑。
这不是我家。
这是她的第一个念头。
像一具被扒开胸膛的尸体,外墙裸露出钢筋肋条。二楼阳台的铸铁栏杆扭成麻花,垂下一段焦黑绳梯。她先将目光置于花坛,这里却并没有可以安放视线的蔷薇。枯藤像麻线,网住断断续续的栅栏,蒙着发白的尘埃。
梧惠跪下来,扒开花坛的叶片。75mm山炮的弹壳与父亲曾经的爱花共享同一片腐殖土。野草的根系间,缠着一团污浊的毛线。看那毛糙的样子,定是被野猫玩弄过的。盯着旋转的螺纹看了半天,她瞧不出线条本来的颜色。也许它生来就是棕褐。
梧惠从土里拔起一根断掉的织针。母亲其实并不擅长纺织,但莫名地喜欢。她转过身走向夏日废墟的荫蔽之中。墙体被炸开了,但她坚持推开歪斜的、开裂的橡木门。
因为门就是用来走的。
楼梯完全被炸毁了,她能走进家门,却上不去。一楼值钱的物什早被清空,留下残破到无法使用的火炉。踩到一团黏糊糊的水时,她抬起鞋,看到血与机油的混合物里,有疑似老鼠啃过的骨渣。腐臭的空气里传来变调的旋律——是穿堂风经过断梁发出的呜咽。
屋里为什么这么冷?
她的眼里忽然涌现风雪,也忽然看到母亲,和她自己。那是一个寒假的、停电的夜。
小镇的供电设施不好,这种事时有发生。她看见自己坐在地毯上,靠着母亲的椅子,捧着一本讲述动物的书。她抱怨这书是给小孩看的,却没有松手,只是移开视线。母亲正笨拙地鼓捣一团金色的毛线,织针在炉火映照下舞成温暖的光弧。
妈妈的琉璃瓶碎了。
梧惠捡起一块灰色碎片,用袖口抹去上面的灰尘。蓝盈盈的玻璃重新焕发光泽,映出一张惨白形变的脸。像在去年冬夜间就已冻结的、初夏也不曾融化的、灵魂的残渣。
她猛地将碎片打出去,弹在开裂的瓷砖上,碎成纯白的齑粉。
这不是我家。
我的家不在这里。
那如同发令枪的脆响后,她突然逃走了。不对。不是这里。她如是反驳,并决心前往下一处可能是“家”的地方勘察。她感觉心口很烫,可能是琉璃心的导热性格外得好。它被藏在衣服内侧的口袋。因为很小,平时感觉不到。
除了皮肤火烧般的炽热外,胸腔内的器官也在隐隐作痛。
梧惠在小巷中奔逃,在废墟间奔逃,在空地上奔逃。
配合着那疑似枪响的声音,不少街上游走的人误解了什么,突然毫无目的地抱头鼠窜。
直到一声浑浊的嗡鸣出现,连同梧惠在内,所有人都定在了原地。
梧惠拍了拍脸,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关帝庙前。
印象里,这片区域她不常来,因为父母不太信这些。但她还记得刚举家搬来时,路过此地,父亲提到,他们其实在梧惠考学时拜过神庙。至于是什么神,已记不清了。
庙宇传来虚幻的檀香,她莫名镇定些许。而那些随她四散奔逃的人,都在停下来后转身走向这里。钟鸣后,不知从哪些缝隙涌出更多的人来,像凭空出现的。他们多年老或残疾,偶有粘着老人的孩童。每人都手捧随身的碗,却仍目光呆滞如行尸走肉。
他们像是经过驯化,整齐地排起队来。梧惠疑心他们被什么东西驱使——也许是食欲。
庙里有施粥的摊。
梧惠游荡在队伍之外。她走向破败庙宇内的神像。露天的供桌上,供奉着机油与堆叠的擦枪布。一旁的遮雨棚下,两三人忙碌着,用生锈的长勺搅动清水般的稀粥。
几人中,一个戴着斗笠的青年忽然抬起了头。
“……梧小姐?”
梧惠瞳孔微缩。睦月君将长勺递给旁人,忽然走来抓住她的手腕,朝庙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