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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二回:异客

第五百四十二回:异客 (第2/2页)

她毫无理由地想起了莫惟明。不,并非毫无理由。他没有母亲,但在尚且年幼的时候失去了情同母亲的人。而他的父亲,也不符合生物学定义的、父亲的角色。他是如何接受这些的?又是如何平息下来,维持相对冷静的语言,来告诉自己?
  
  她还记得那颠簸的货车上,他是如何用几乎没有情感的声线,讲述自己知晓并终于接纳的事。梧惠暗想,也许她也可以做到,只是需要时间……何况,一切仍是悬而未决。
  
  那么莫恩呢?他又是如何接受这些事实的?还是说他从始至终都不曾接受?她多想问问。至少她没有被父亲逼着杀死自己。这算是一种自我安慰吗?这想法太过恶劣,她产生了强烈的自我厌恶,却又好像只有不断与他人类比,才能确认自己存在的合理性。
  
  她忽然明白,自己不是想要一个弟弟或者妹妹,而是想要另一个与自己相仿的存在。但那个存在必须比自己更加坚强,坚强到足以对抗当下的哀痛,与潜在的悲剧所带来“更大的哀痛”。这样的存在当然是不可能凭空生成的——但她希望有。
  
  阳光如审讯室的炙烤灯。每一缕,无时无刻不在鞭挞她的皮肤,让毛孔溢出痛苦的泪。但与之相反的是,她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寒冷。她的感官失调了,她甚至没能意识到。
  
  “您在担心邻居吗?”
  
  一直沉默陪同的睦月君终于开口。这句话用了一段时间才被梧惠听到;被她理解,又花了一段时间;让她输出反馈,则等待了更久。好在,睦月君并没有催促。
  
  “……还有别人。”她回答,“我没有在这里住很久。只有大学那几年的每个周末,和寒暑假。但是,这里气氛很好,我很喜欢这里……我还认识了很多本地的朋友……”
  
  她没有说下去,睦月君也没有讲话。眼前的景色只是如缓缓展开的画卷,让梧惠没有任何实感,她还是能辨认出,这里曾是小镇的公园。比起现在依然有人生活的地方,这儿展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蓬勃的生命力。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迈过界限,来到这生意盎然的领域的。
  
  雕塑的铸铁底座爬满红褐色锈斑,几匹马的雕塑在风吹雨淋中褪成骸骨般的灰白。有匹小马的脑袋滚落在蒲公英丛里,空洞的眼眶里住一窝棕头山雀。远处的草丛耸动起来,一群喝过粥的孩子们跑到这里嬉闹。梧惠不记得他们的面孔与之前见过的是否相似。
  
  雏鸟们突然发出细弱的啾鸣,惊得草叶间腾起一片铁锈味的尘絮。
  
  人工喷泉池已经干涸,残破的大理石天使雕塑歪斜在水中,裂开的胸腔里探出紫色的蓟草花球;儿童秋千的铁链早已被人们拆去,空留两根生锈的支架刺向天空,常春藤顺着钢管攀升;被炮弹掀翻的凉亭石柱下,野蔷薇从混凝土裂缝喷涌而出,粉白的花瓣落在被打穿的钢盔上。里面只有很少的积水,游动着孑孓。金属内衬的霉斑拼出模糊的番号。
  
  自然的生命力本是这样蓬勃的。公园这种少有建筑的地方,恢复得尤其迅速。
  
  这一切本该给梧惠留下冲击的印象。事实上,这些场景的确以她不知道的方式静悄悄地顺着她的眼睛,沉淀在她心底的某处地方。只是这一切如沉水落叶,轻得令她无法察觉。她全部的注意力都用于抑制胸口的阵痛。
  
  “是这里。”
  
  直到睦月君双手合十,向某处阖眼鞠躬,梧惠才意识到这并非山丘,而是埋葬了近百位无名死者的坟冢。
  
  不,也算不上是无名。一旁有一座简陋的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
  
  “怎么会有这么多……”
  
  “不仅只有城镇的居民。”睦月君说,“还有些无法辨识的士兵。还算完整的,总有人来认领。这儿是留下的人们建造的……距事发地最近处,会发生灭门的不幸。虽然一定有亲戚能认出来,但剩下的人想不来这么多,只是觉得不能任由大家在天光下晒着。”
  
  “……”
  
  “甚至士兵的敌我,也不做区分。尽管人们能够通过军装认出,谁是打破他们和平的一方,但埋到最后,也就没有了怨气。放到街上也只会晒出白骨,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死亡是平等的。
  
  梧惠怔怔地看着这座小丘,又怔怔地走到石碑前,怔怔地看着上面浅浅的字。
  
  并非出自专业匠人的手笔,加之半年的风吹雨淋,变得难以确认。即使如此,她还是强迫自己一个个读下去。孩子们的吵闹声在不远处不绝于耳,梧惠只觉得十分渺远。
  
  她的眼神定在一个地方,不再往下了。
  
  “我在学校,”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有两个好朋友。”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睦月君似乎已经预感到她要说些什么。
  
  “一个班,一个寝室。其中一个家住在外地,毕业以后我们……不联系了。和之前高中、初中、小学承诺的朋友,一样。另一个,是本地的……她没能告诉我,家里的事。”
  
  真相昭然若揭。睦月君能够回应的唯有哀悼,唯有静默。
  
  孩子们的笑声却近了。这些被剩下的孩子,本就常年见不到父母,既不具备理解战争的能力,也无法衡量死亡的分量。在环境的剧变前,只觉得那时的炮火过于刺耳,却无法解读生还的侥幸,只当是另一场游戏。高度关注自我的年纪,更无法识别旁人的麻木与苦痛。
  
  他们手持畸形的树枝,玩着畸形的游戏。
  
  “追不到我!追不到我!”
  
  “啪!我打到你——你死了!”
  
  孩子嬉闹着倒下了。
  
  枯瘦的身躯摔在地上,激起一层阳光烘烤的炎土,也激起梧惠强烈的耳鸣。
  
  她一并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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