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樊城寒雨鼓 (第1/2页)
建邺城的深秋,繁华底下透着湿冷的算计。太初宫偏殿,丝竹声隔着重帷传来,却暖不透殿中冰封的气氛。西昌使臣、年逾五旬的中书侍郎崔琰,宽大朝服下的双手紧攥成拳,骨节发白。他刚经历了一场言辞谦恭却字字如刀的觐见。
东盛国主李曦斜倚软榻,神色温和如长者。“崔卿忠义,孤心甚慰。西昌与我东盛,同气连枝,唇齿相依,此乃天数。杨主少年英睿,临危受命,整肃朝纲,孤闻之亦感佩不已。萧胤暴虐无道,妄动刀兵,实乃天下共敌!东盛上下,同仇敌忾之心,日月可鉴!”
崔琰心头刚升起一丝微光,李曦话锋如流水遇礁,自然滑开:“然,兵者,国之凶器,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东盛新定徐、兖,根基未稳,巢湖水师虽日夜操演,然楼船巨舰,非旬月可成。仓廪所储,应付本国军民已捉襟见肘,若再分输巨万西援,恐未及助友邦,已先乱己身,反为萧贼所乘。此其一也。”
李曦微微前倾,目光深邃如古井:“其二,萧胤挟倾国之势南来,锋芒正锐,其势如烈火焚原。西昌扼荆襄之险,据山川之固,杨主智勇,将士用命,民心可用。以逸待劳,挫其锐气,正当其时!若东盛仓促西进,远离江淮根本,一旦战事迁延,或萧贼狡黠,分兵顺流东下,袭我空虚……则建邺危矣!此非助友,实乃引火烧身,恐致两败俱伤,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崔琰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强压悲愤绝望:“主上明鉴!唇亡齿寒,古之明训!若荆襄不守,萧胤百万之众顺汉水、长江席卷而下,东盛纵有江淮之险,岂能独安?届时再思联手,恐噬脐莫及!壶关将士浴血,翘首盼援如盼甘霖!望主上……”
李曦抬手,轻轻截断崔琰的恳求,脸上恰到好处地浮起无奈与沉重:“崔卿所言,孤岂不知?然国事艰难,牵一发而动全身。孤身系东盛万千黎庶身家性命,岂敢以国运为注,行险侥幸?”他话锋一转,推心置腹般诚恳,“崔卿且在馆驿安心住下,孤已命礼部妥为安置。荆襄战局,孤必时刻关切,一俟西昌能顶住萧胤第一波雷霆,挫其锋芒,使其师老兵疲,露出破绽……届时,孤必亲提劲旅,溯江西上,与杨主会猎荆襄!共诛国贼!此乃万全之策,亦是对贵邦最有力之援手!”
崔琰的心彻底沉入冰窟。冠冕堂皇的外衣下,是赤裸裸的坐观成败。那“万全之策”如同镜花水月。他张了张嘴,喉头腥甜,最终化作一声艰涩的:“外臣……告退。”
转身走出偏殿,身后虚伪的暖意瞬间被凄风冷雨取代。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混杂着屈辱的滚烫。他望向灰蒙蒙的西方,那里是烽火连天的壶关,是苦苦支撑的袍泽,是那位年轻的西昌之主。
“主上……臣……有负所托……”悲怆低语,消散在秦淮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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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襄大地,寒意刺骨。连绵冷雨将道路泡成泥潭。一支沉默而坚定的队伍,正冲破雨幕,沿汉水北岸艰难北行。
数百名甲胄肃杀的禁卫,拱卫着一辆朴拙坚固的四轮马车。车帘低垂,车轮碾过泥泞,发出沉闷的呻吟。杨匡并未安坐车中。行至稍平处,他推门下车,不顾内侍劝阻,翻身上马。雨水立刻打湿靛青常服,勾勒出单薄却挺直的脊梁。他拒绝油毡斗篷,就这样淋着雨,策马走在队伍最前。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浸透衣衫。他浑然不觉,目光锐利扫视沿途。官道两侧,村庄凋敝,田野荒芜,偶有扶老携幼的逃难百姓。麻木绝望的脸上,在看到那面雨中高擎的玄色龙旗时,骤然迸发出惊愕与微弱的光。
“是……主上的旗?”
“主上……要去前线?”
低低的、颤抖的议论在雨中蔓延。
一个被母亲紧抱的瘦弱孩童,睁着懵懂大眼,怯生生望着马背上淋雨的身影。母亲吓得脸色惨白,抱着孩子想跪,却在泥泞中踉跄。杨匡勒马,对亲卫队长低语。
亲卫队长下马,从粮车取出一小袋粟米饼,塞进妇人颤抖的手中:“主上赐的,给孩子。”
妇人愣住,看着手中沉甸的饼,又看看那雨中的身影,泪水混着雨水汹涌,抱着孩子扑跪泥中,嘶声哭喊:“谢主上隆恩!主上万岁!”
哭喊如石投水。周围的难民纷纷停下,望向龙旗,望向杨匡,麻木的眼神燃起生气。有人跟着跪下,有人啜泣,更多人挺直佝偻的脊背,望向北方的眼中,绝望渐被决然取代。
“主上亲临前线了!”
“主上没丢下我们!”
“跟北虏拼了!”
压抑的呼喊在雨中汇聚,虽不响亮,却带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杨匡未停,深深看了一眼泥泞中跪拜的百姓,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加速冲前。雨水冰冷刺骨,胸膛却滚烫。这一步踏出,便再无退路。他必须以己身,筑起一道比关隘更坚的精神壁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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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城,汉水北岸的雄镇,已完全笼罩在战争阴云下。城墙湿漉,守军身披蓑衣油布,持戈鹄立,警惕注视着北方阴沉的原野。空气弥漫着湿木、铁锈与紧张的气息。
傍晚时分,御驾抵樊城。没有盛大仪仗,只有总督邓羌率一身泥水、神情疲惫却亢奋的将校在城门跪迎。雨水顺着冰冷甲胄流淌。
“末将邓羌,恭迎主上!”嘶哑的声音带着金石铿锵。身后将领齐吼:“恭迎主上!”声浪穿透雨幕。
杨匡翻身下马,雨水将他浇透。他大步上前,亲手扶起邓羌:“老将军辛苦!诸位辛苦!速起!”目光扫过一张张风霜雕刻的坚毅面孔,“孤,与尔等同在!”
这句话如暖流注入心田。邓羌等将领眼眶发热,连日鏖战的疲惫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杨匡拒绝更衣,径直登上北门城楼。此地俯瞰汉水与北方平原,是制高点。邓羌紧随,指着城外泥泞原野与朦胧山影,语速极快:“主上,拓跋雄主力仍死死箍住壶关!高肃将军前日以响箭射出密报,言及鹰愁涧死士送达书信补给,关内士气尚稳!高将军誓言:人在关在!”
“然,”邓羌手指猛地戳向地图上白河谷地,眼中血丝密布,“萧胤前锋大将宇文破,统五万精锐步骑,已破我方城、博望数道警戒,正沿白河谷急速南下!其部多为剽悍铁骑,行动如风!据斥候拼死回报,其前锋距樊城已不足三百里!其意昭然,欲趁我大军未集,主上初至,直扑樊城,摧我中枢,撼动全局!宇文破乃萧胤爪牙之首,嗜杀成性,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杨匡目光死死钉在地图那支直插樊城的箭头上。三百里!对精锐铁骑而言,不过两三日的奔袭!樊城虽坚,仓促间守备空虚。宇文破这记掏心拳,狠辣刁钻!
“樊城现有多少可战之兵?”声音如淬火寒铁。
“回主上!城内守军不足一万!多为步卒!能调援军尚在途中,且多新募,战力堪忧!”邓羌声音沉重,“末将已命沿途军民断道、设鹿砦、焚桥迟滞!然宇文破凶悍,其先锋铁甲,寻常障碍恐难阻太久!”
城楼气氛降至冰点。雨声更急。不足一万疲惫之师,对抗五万挟新胜之威的虎狼前锋!几近死局!
杨匡沉默,目光从地图移向城外。雨幕中,汉水浊浪翻涌,北岸原野昏黄泥泞,如蛰伏巨兽。寒意侵骨,胸中烈火却熊熊燃烧!身后是襄阳,是荆襄腹地,是无边信任他的子民!无路可退!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城楼紧绷的将校士兵,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穿透风雨:
“传孤王命!”
“一,即刻起,樊城全城戒严!军民尽入保甲编伍!十五至六十男丁,悉数征发助守!妇孺老弱,转运物资,烧水造饭,照料伤患!违令者,斩!”
“二,拆毁城外无用房舍!取其梁木砖石,加固城墙,赶制擂石滚木!收集城中所有铁器、沸油、火种!备巷战!”
“三,命邓羌总督坐镇城楼,总揽防务!孤,亲为监军!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四,遣出所有斥候!死死盯住宇文破!孤要知其每一刻动向!更要让他知晓——”
杨匡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睥睨天下的狂傲与玉石俱焚的意志:
“他宇文破想取孤项上人头?让他来!孤就在这樊城城头,候着他!看他有无本事,踏过孤与这满城军民的尸骨!”
“遵命!!!”城楼上,邓羌与所有将士爆发出震天怒吼,声浪压过潇潇雨声,直冲铅灰苍穹!再无恐惧,唯剩背水一战的疯狂战意!雨水冲刷脸庞,也冲刷着城楼上那面在风雨中猎猎狂舞的玄色龙旗!
杨匡一把推开侍从的伞盖,大步走到垛口最前,任冰冷雨水将他彻底浇透。他凝视北方那片战云密布、杀机四伏的混沌,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炽烈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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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关,死寂的囚笼。
冷雨浇灌着残破雄关,将关墙血迹冲刷成道道暗红溪流。饥饿与伤病如跗骨之蛆。伤兵营里,呻吟微弱,死气弥漫。
高肃拖着沉重步伐,再入那间充满药味死气的营房。邓瑶卿依旧躺在简陋木板床上,脸色惨白近透明,呼吸微弱。伤口在恶劣环境下恶化,高烧反复。老军医愁眉不展,看着空药罐摇头。
“瑶卿……”高肃蹲在床边,避开伤处握住她冰凉的手,“主上……已移驾樊城了!离我们……很近!”
邓瑶卿紧闭的眼睫剧烈颤动,用尽全力才睁开一丝缝隙。灰翳蒙住的眸子努力聚焦在高肃满是胡茬泥污的脸上,一丝微弱的光,如风中残烛亮起。
“主……上……”干裂嘴唇翕动。
“是!主上!”高肃用力点头,眼中血丝密布,闪着狂热光芒,“就在樊城!亲口说,与我们同在!主上……在看着壶关!在看着我们!”他想起了那封由鹰愁涧死士用命送来、浸染鲜血的帛书,带着君王的体温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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