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执笔破迂谈 (第2/2页)
西北角突然爆出个尖嗓门:“歪理邪说!”只见三个穿蓝布儒衫的读书人挤到台前,为首的瘦脸汉子甩着袖子怒斥,“孔圣人早在《论语》中便已明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乃圣人洞察千年世道的金玉良言!尔等生于阡陌之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本就该安守耕织本分。君不见那耒耜沾泥方育得五谷丰登,纺车吱呀才织就蔽体粗衣?经史子集乃圣贤心血,天地玄理藏乾坤至道,岂是泥腿子手中犁铧、农妇指间梭杼能参悟的?昔年仓颉造字惊天地泣鬼神,可知文字何等贵重?若任由庶民染指经史子集,知晓天地玄理,岂不是要僭越礼法、颠倒乾坤?到那时,农夫抛却锄头谈阴阳,村妇弃了针线论春秋,尊卑失序、纲常崩坏,我华夏千年礼仪之邦,恐将沦为蛮夷笑柄!长此以往,士农工商的贵贱秩序何在?君臣父子的纲常伦理何存?这世道怕是要落得礼崩乐坏、人心不古的境地!”他腰间的玉带钩磨损严重,露出底下暗沉的铜色,显然是久未打理。
“李秀才,你家租俺家三亩地,年年拿之乎者也顶租子!”后排突然响起闷雷般的怒喝。黑壮农夫像座铁塔似的从长凳上立起,沾满泥浆的裤脚还耷拉着半截稻草,沾着田埂泥巴的草鞋在青砖地上蹭出两道深色痕迹。他撸着袖子往前冲,露出小臂上虬结的青筋,腰间别着的旱烟杆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去年俺儿子在工业区记账,月钱比你当教书匠还多!”
农夫身后,几个正在擦拭农具的佃户纷纷放下手中的锄头。斑驳的锄头柄上,经年累月磨出的老茧在斜射的阳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其中一位老农磕了磕烟袋锅,烟末簌簌落在开裂的粗布鞋面上:“可不是!俺家闺女在纺织厂踩机器,挣的铜板都能摞成小山了。”此起彼伏的应和声里,农具碰撞的叮当声混着粗重的喘息,震得祠堂梁柱上的积灰都簌簌往下落。
林宇踏着木台的震颤向前半步,玄色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好个‘民不可使知之’!”他突然指向校场东侧正在修缮的碾米坊,“那铁疙瘩转一圈,顶二十个壮劳力舂米,齿轮咬合处迸溅的火星映得满堂发亮。按你的道理,匠人们是不是该蒙住眼睛,装看不见其中玄机?明明新制的水磨舂能将糙米脱壳的效率翻上十倍,却要以“奇技淫巧”之名束之高阁,难不成要让百姓守着石臼,把大好光阴都耗在重复劳作里?”话音未落,碾米坊传来齿轮咬合的铿锵声,惊起檐下筑巢的麻雀。
瘦脸秀才涨红着脸后退半步,袍角扫过石阶上的青苔:“奇技淫巧终是末流……”
“末流?”林宇猛地扯开官服下摆,露出内衬暗袋里泛黄的《天工开物》残页,“宋应星耗尽毕生心血,以竹杖芒鞋丈量山河万里。他深入闽浙的竹纸作坊,看匠人将嫩竹浸泡石灰池,历经百日发酵方能成浆;踏足江西景德镇的窑厂,在热浪灼人中记录柴窑“一满二烧三熄火”的不传之秘;更数度穿越岭南瘴疠之地,目睹黎民百姓用书中记载的“水转大纺车”,将棉麻纺成细纱。
《天工开物》里,改良的龙骨水车能使灌溉效率倍增,新创的炒钢法可让农具坚若精铁。那些记载砖瓦烧制“三伏天缓火七日,寒冬需猛火三日”的真知灼见,字字都是从千次试验中淬出的金石之言。可你们这些饱读诗书的人,竟将这般能让百姓“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的典籍弃如敝履?
可还记得崇祯三年那场赤地千里的大旱?黄河断流,洛水成溪,就连号称“八水绕长安”的关中平原,也裂出丈许宽的地缝。当时我亲眼所见,陈家庄的老族长颤抖着翻开《天工开物》,带着全村青壮按照“凿井法”向下掘进。当第七日清晨,清泉喷涌而出时,那个一生倔强的汉子竟像孩童般号啕大哭。若没有这本书,此刻这校场之下,何止是青砖铺就?分明是堆积如山的饿殍,是万千百姓枯槁的亡魂!”他掷地有声的话语惊得台下百姓攥紧了拳头,几个老妪偷偷抹起了眼泪。
年轻书生突然尖着嗓子插话:“读书识字乃士大夫之业,庶民妄图染指,便是……”
“便是谋逆?”林宇抄起案上的《新渝律》狠狠砸向石阶,“律典卷三《户律・劝学篇》明载:"凡治下子民,无论贵贱长幼,皆有研习诗书、受教明礼之权。有司不得设障阻挠,违者以渎职论处;乡绅豪强敢行挟制者,按谋逆例严惩。"诸位皆是饱读圣贤书之人,竟连这煌煌天宪都视若无睹?眼下公然阻拦稚童入学堂,莫非是想将自己钉在这国法不容的谋逆柱上?”他突然蹲下身,握住挤到台前的跛脚少年的手,少年掌心的冻疮在阳光下泛着青紫,“这孩子天不亮就往码头跑,跟着扛包工们抢活干。肩膀被麻绳勒得血肉模糊,结痂都没结好,又跑去铁匠铺学打铁。人家小手磨得全是茧子,拿着滚烫的铁钳都稳当得很,怎么就拿不了一支笔?你们这些老学究,拽几句酸文假醋,就想把穷人家孩子读书的念想掐灭?”
人群中爆发海啸般的怒吼,卖豆腐的张大伯抄起扁担指向读书人:“老子供闺女读书,就是想让她不用再蹲着磨豆子!谁敢拦,先过我这关!”话音未落,二十几个汉子已挽起袖子,将三个读书人团团围住。瘦脸秀才的冠带被扯落在地,露出稀疏的发顶,他惊慌失措地喊着“成何体统”,却被此起彼伏的“办义学!”“开蒙馆!”的呼声彻底淹没。
林宇望着群情激昂的百姓,突然想起穿越时随身带着的钢笔。那时他在现代课堂上批注教案,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此刻竟与台下孩童们的欢呼重叠。他抬手示意安静,声音却已染上不易察觉的哽咽:“各位父老!看看祠堂外那片杂草丛生的荒地,二十年前咱们的孩子还能在私塾朗朗读书,可如今连块认字的石板都寻不到!洋人船坚炮利打到家门口,靠的是蛮力吗?不,是人家有能算出星辰轨迹的学问,有造得出钢铁巨轮的本事!咱们的娃若继续在泥地里打滚,往后拿什么守住祖宗的田产,拿什么挡住豺狼虎豹?今日咱们争的不是笔墨纸砚,是让子孙后代挺直腰杆做人的底气!只要学堂的屋檐搭起来,孩子们就能握着笔杆子跟洋人讲道理,就能用算盘珠子算出个新天地!这义学,咱们办定了!”
校场东南角,一位瞎眼老妪摸索着往募捐箱里投入两枚铜钱,硬币相撞的脆响惊醒了蜷缩在她脚边的黄狗。远处山坳间,袅袅炊烟正与学堂新砌的砖红色围墙缠绕,仿佛预示着这片土地即将迎来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