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第2/2页)
其二,飞鸽传书涂山工坊老张头及蜀江商行大掌柜,令其即刻清点核心工匠、账房及护卫人员名册,可疑者,暂调外围或严密监控。工坊、商行库房重地,增派可靠护卫,日夜轮守。账册副本,即刻秘密转移至大营地库封存!同时,令商行各分号,近期大宗交易,一律延后,收缩经营,谨防构陷!
其三,令赵猛明日挑选五十名最精锐、最机警、且精通山地潜行与火器射击的士兵,由你亲自统领,组成‘夜枭’小队,脱离大营常规序列,隐匿于大营外围及工坊、商行附近预设的暗哨点。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静待‘黑水’!发现踪迹,不必请示,格杀勿论!我要这潭‘黑水’,有来无回,尽数蒸发在重庆府!”
林宇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冰冷杀伐之气。
“属下领命!”柳如烟抱拳,眼中寒芒如星。组建“夜枭”,静待猎杀,这正合她意。
“另外,”林宇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如同能吞噬一切的黑洞,“陈茂不是要构陷吗?不是要煽动吗?好,我们给他添把火!令商行大掌柜,明日一早,主动邀请重庆府衙负责税赋的官吏,以‘庆祝剿匪大捷,犒劳地方辛劳’为名,宴请!席间,主动呈上近三月账册副本‘供查阅’,态度要谦恭,账目要做得‘漂亮’!同时,工坊那边,让老张头放出风去,就说因剿匪损耗巨大,朝廷新拨的军械订单急需赶工,工钱……翻倍!让那些被煽动的‘不明百姓’自己掂量掂量,是跟着别有用心的人闹事,还是踏踏实实挣翻倍的工钱!”
柳如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主动示“弱”,以退为进,用实实在在的利益分化瓦解可能的民变,同时将商行账目置于明处,反将那些想暗中构陷者一军!大人此计,高明!
“是!属下即刻去办!”柳如烟再次抱拳,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林宇叫住了她。他站起身,走到柳如烟面前。帐内烛火摇曳,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帐壁上。他凝视着柳如烟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眸子,声音低沉而郑重:“‘黑水’非同小可,诡谲莫测。你与‘夜枭’,务必谨慎。自身安危,同样重要。若有异动,及时示警,不可力敌。”
这罕见的、带着一丝关切的叮嘱,让柳如烟清冷的眸光微微波动了一下。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依旧平稳:“大人放心,属下省得。”
她不再多言,转身,青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轻烟,悄无声息地掀开帐帘,消失在营帐外的喧嚣与黑暗之中。
林宇独自立于帐中,目光再次投向沙盘。烛火在他深邃的瞳孔中跳动,映照着那片象征着成都府的标记,也映照着他心中汹涌的暗流与冰冷的杀机。山雨欲来风满楼。陈茂的毒牙已然亮出,那就看看,是成都府的“黑水”更毒,还是他林宇手中这把淬炼于血火的利剑,更锋利!
帐外,庆功宴的喧嚣声浪隐隐传来,士兵们粗犷的歌声夹杂着酒碗碰撞的脆响,在夜风中飘荡:
“……燧火枪,响叮当,打得土匪叫爹娘!跟着林帅把敌荡,川渝从此见太阳……”
这充满希望的歌声,与帐内无声的肃杀,交织成一幅山雨欲来的图景。
大帐外,喧嚣的篝火旁。
赵猛不知何时已拎着酒坛,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靠近中军大帐的阴影处。他脸上的亢奋潮红未退,眼神却因酒意而显得有些迷离。烈酒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胸膛,也烧得他心口那股莫名的燥热更加汹涌。方才柳如烟那抹一闪而逝、融入帐帘的青色身影,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压抑在心底深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情愫。
他脚步有些虚浮,高大的身躯倚靠在支撑帐篷的一根粗木柱上。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那厚重门帘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里面那个清冷如月的身影。那个在鹰嘴崖血火中与他并肩作战、身法如鬼魅的女子;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眼神却锐利得能洞穿人心的女子;那个……让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猛将,竟会莫名感到心跳加速、手足无措的女子。
“柳……柳……”赵猛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低语,浓烈的酒气随着呼吸喷出。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脑中那团因酒意和某种陌生情感交织而成的迷雾,却只觉得那青色的影子更加清晰。一种强烈的、想要靠近、想要说点什么的冲动,如同脱缰的野马,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踉跄着往前迈了一步,又一步,几乎要撞上那紧闭的帐帘。就在他抬起那只布满老茧、沾染了酒渍和油污的大手,想要不管不顾地掀开帘子时——
帐帘无声地向内掀开。
柳如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似乎正要快步离开,清冷的眸子在掀帘的瞬间,恰好撞上了赵猛那因酒意和某种炽热情绪而显得格外明亮、甚至有些侵略性的目光。
两人距离极近,几乎呼吸可闻。
赵猛的动作瞬间僵住。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混合着他身上强烈的男性气息和汗味、硝烟味。他那双平日里如同猛虎般充满威慑力的眼睛,此刻却直勾勾地、带着毫不掩饰的灼热,紧紧锁在柳如烟清丽绝伦的脸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篝火的喧嚣声、士兵的哄笑声似乎都退得很远很远,只剩下两人之间这方寸之地,弥漫着一种极其怪异而紧绷的沉默。
柳如烟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刻、以这种方式撞上赵猛。她清澈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绝美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冰封般的平静,但细看之下,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和瞬间抿得更紧的淡色唇瓣,泄露了一丝极细微的波澜。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带着侵略性的热力和浓重的酒气。
她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丝毫停留。目光在赵猛那僵硬的、带着异样神情的脸上停留了不足一瞬,便如同拂过无物般移开。脚下步伐没有丝毫迟滞,青色的身影如同最灵巧的游鱼,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身,便从赵猛那堵在门口、散发着浓烈酒气的魁梧身躯旁滑了过去。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没有一丝多余的触碰,也没有留下半分可供捕捉的气息。
只留下一缕极淡的、仿佛不属于这喧嚣尘世的清冷幽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赵猛鼻端。
赵猛的手还僵在半空。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酒意瞬间醒了大半,只剩下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尴尬和……失落?方才那股灼热的冲动,被对方那冰封般无视的目光和滑不留手的动作,轻而易举地、彻底地击溃了。
他猛地收回手,用力搓了搓自己发烫的脸颊,懊恼地低骂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粗话。再抬头时,那道青色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营盘深处憧憧的灯火与黑暗交织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帐帘在他身后轻轻晃动了几下,归于平静。
赵猛站在帐外,夜风吹拂着他滚烫的脸颊和敞开的衣襟,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烦闷与那挥之不去的淡淡幽香。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粗硬的短发,最终,狠狠一脚踹在旁边一个空酒坛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然后像头斗败却又无处发泄的公牛,转身一头扎进了不远处篝火旁更加喧嚣的士兵堆里,抢过一坛烈酒,仰头痛灌起来。仿佛只有那灼喉的辛辣,才能暂时麻痹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和躁动。
大帐内,林宇依旧立于沙盘前。帐帘掀动带起的微风拂过他鬓角的发丝。方才帐外那短暂而微妙的“对峙”,以及赵猛那懊恼的一脚和随之而来的灌酒声,都清晰地落入了他的耳中。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随即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在这杀机四伏、山雨欲来的时刻,任何分心,都可能带来致命的破绽。他微微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聚焦在沙盘上那片象征着成都府的标记上,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在掂量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的分量。
营盘上空,繁星点点。篝火跳跃,映照着士兵们疲惫而亢奋的脸,也映照着无形的暗流与杀机,在这片刚刚赢得胜利的土地上,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