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潜鳞 (第1/2页)
重庆府的热闹与喧嚣,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块,在庆功宴后的第二日迅速冷却、沉淀。鹰嘴崖大捷的余威仍在街头巷尾被津津乐道,但一股无形的、带着铁锈和硝烟味的肃杀之气,已悄然弥漫开来,尤其是在新军大营和城西的涂山工坊。
大营辕门,岗哨增加了一倍。站岗的士兵挺立如标枪,崭新的燧发枪斜挎在肩,枪管在秋日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官道上来往的每一个人、每一辆车。盘查变得异常严格,口令一日三换,连运送柴草、清掏马粪的杂役都要被反复盘问、搜身。营内,巡逻队的脚步声密集了许多,三人一组,交叉行进,靴子踏在夯实的土地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腰间悬挂的强弩箭袋和燧发枪弹药包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涂山工坊外,原本相对松懈的警戒线骤然收紧。高大的青砖围墙下,增设了数处临时搭建的木质哨塔,塔上值守的工坊护卫手持劲弩,目光如炬地俯瞰着围墙外的旷野和通往工坊的几条土路。进出工坊的工匠和杂役,无论生熟面孔,都必须出示特制的、加盖了工坊和老张头私印的竹制腰牌,并接受守卫的仔细核对与搜检。往日里工坊门口聚集闲聊、等待上工的景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默而高效的进出秩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紧张感。
工坊深处,那座日夜轰鸣的熔炉区旁,一座不起眼的青砖小院内。
院门紧闭,窗户也被厚厚的粗布帘遮挡,隔绝了外面熔炉的喧嚣和大部分光线。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油灯在墙角摇曳,勉强照亮中央一张巨大的、铺着重庆府及周边详细舆图的木桌。空气中弥漫着墨汁、陈旧纸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柳如烟立在桌首,一身利落的深青色劲装,勾勒出挺拔而充满力量感的身姿。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如同冰雕玉琢,只有那双沉静的眸子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清冷而锐利的光芒,缓缓扫过桌边肃立的十名男子。
这十人,便是从新军数千将士中遴选而出的“夜枭”。
他们年龄不一,但无一例外,眼神都如同淬火的精钢,沉静、内敛,却又蕴含着随时可以爆发的锐利锋芒。身上穿着普通士兵的号衣,但浆洗得异常干净,动作间没有丝毫多余的晃动,呼吸悠长而平稳。有的身材精悍如猎豹,指关节粗大,显然是近身格斗的好手;有的身形瘦削,眼神却如同鹰隼般专注,目光在舆图上逡巡时,带着一种本能的、对地形地物的敏锐洞察;还有几个,手指上带着长期扣动扳机留下的薄茧,身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硝烟气息。
他们是赵猛亲自从各营火铳手中挑出的神枪手,也是精通山地潜行追踪的斥候,更是心志坚韧如铁、能在最恶劣环境下保持绝对冷静的死士。
“诸位,”柳如烟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如同冰泉滴落寒潭,“自此刻起,尔等脱离原属序列,代号‘夜枭’。任务只有一个:猎杀‘黑水’。”
“黑水”二字,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十双沉静的眼眸中激起一丝微澜,但瞬间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无人惊惧,无人质疑,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命令的绝对服从和对强敌的凛然。
柳如烟纤细却有力的手指,点在舆图上一个用朱砂笔圈出的位置——那是涂山工坊西北方约五里处,一片连绵起伏、植被茂密的山丘地带。
“此处,代号‘潜鳞坳’。山势复杂,沟壑纵横,林木繁茂,视野受限,易藏难攻,是‘黑水’最可能选择的渗透路径和潜伏据点。”她的指尖在舆图上划过几条曲折的虚线,“甲组四人,由‘枭一’带领,今夜子时前,潜入坳口东侧这片密林。”她指向一片标注着高大乔木的区域,“建立一号暗哨点,重点监控坳口及通往工坊的这条樵夫小径。配备强弩、燧发短铳各一,信号响箭三支。隐匿为上,非必要,不得暴露。”
一个身形精悍、眼神如刀的汉子无声地点了点头。他是枭一。
指尖移动,落在一处怪石嶙峋、视野相对开阔的山脊线上。
“乙组三人,‘枭二’负责。占据坳中段这处制高点‘鹰喙岩’。”柳如烟的声音毫无起伏,“建立二号瞭望哨。配备单筒千里镜一架,燧发长铳两杆,强弩一具。任务:监控坳内大部区域,尤其是甲组视野盲区,以及坳后可能存在的第二条渗透路径。发现可疑,以镜光反射为号,间隔三短一长,通知甲组及丙组。”
一个身形瘦削、眼神锐利如鹰的青年微微颔首,他是枭二。
最后,她的手指点在舆图上“潜鳞坳”最深处,靠近后山断崖的一处狭窄谷地入口。
“丙组三人,‘枭三’统领。扼守此处‘断喉峡’。”柳如烟的目光扫过一个面容冷硬、沉默如石的中年汉子,“此乃进出坳地最隐秘、也最险要之咽喉。配备燧发枪三杆,火药罐两枚,绊发响铃索三套。任务:封锁此路,若有猎物试图由此潜入或遁逃,格杀勿论!必要时,可引爆火药封路!”
枭三面无表情,只是放在桌沿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枭十,”柳如烟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人身上。那是个年纪最轻、看起来甚至有些文弱的青年,但眼神却异常沉稳,“你为机动,随我行动。携带信号响箭、火折、以及……特制毒囊三枚。”她的话语顿了顿,补充道,“你的任务,是确保各点联络畅通,以及……在必要时,执行特殊清除。”
枭十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垂手应道:“是。”
“记住,”柳如烟的目光再次扫过所有人,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黑水’非寻常匪类。其行踪诡秘,手段狠辣,尤擅暗器、用毒与匿踪潜杀。遭遇时,勿存丝毫侥幸,勿听任何言语,勿近其身!格杀,是唯一准则!以燧发枪火力覆盖为先,强弩补射,确保目标彻底失去威胁。若力有不逮,立刻释放响箭求援,并引爆火药罐制造混乱,掩护撤离。”
她的声音在昏暗的屋内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任务期间,断绝一切与外界联系。食物饮水,自备三日份。隐匿如石,动则如雷霆。猎杀开始,直至‘黑水’尽墨,或……我等死绝。”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十双眼睛,如同十块投入熔炉的寒铁,在昏暗中闪烁着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各自准备,一刻钟后,分头出发。”柳如烟最后下令。
十人如同接到指令的精密机括,无声抱拳,旋即转身,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屋内各个角落,开始检查装备、整理行囊,动作迅捷而有序,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柳如烟走到窗边,轻轻掀开厚重布帘的一角。外面,工坊的喧嚣被厚厚的墙壁隔绝,只剩下隐约的轰鸣。她望向西北方那片在秋日晴空下显得格外苍郁的山峦轮廓——潜鳞坳。那里,即将成为一张无声的、致命的罗网。
就在“夜枭”小队悄然离开涂山工坊,如同水滴汇入山林,消失于无形之际。重庆府城西,靠近码头的一片鱼龙混杂、污水横流的棚户区深处。
一间低矮、散发着霉味和劣质酒气的小酒肆里,光线昏暗,人声嘈杂。几张油腻腻的桌子旁,坐着些码头苦力、落魄行商和眼神闪烁的闲汉。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穿着不起眼的灰布短褂、头戴破旧斗笠的身影。
他低着头,慢慢地啜饮着碗里浑浊的劣酒,斗笠的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微微有些胡茬的下巴。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控制这具躯体,使其不泄露出任何一丝多余的气息。他就像一块被随意丢弃在角落的石头,毫不起眼,与周围喧嚣油腻的环境融为一体。
此人,正是“黑水”此次行动派出的顶尖杀手之一,代号“血鹞”。
他碗中的劣酒几乎没怎么减少。他的大部分心神,都沉浸在耳朵捕捉到的、周围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市井闲谈之中。那些声音如同浑浊的溪流,被他敏锐地筛选、过滤、提炼。
“……嘿,听说了吗?新军大营那边,跟铁桶似的!进出查得那个严哟,连只苍蝇飞进去都得报备祖宗三代!”
“可不是!昨儿个我表舅去送菜,差点没给盘问晕过去!连箩筐底都翻了个遍!”
“涂山工坊更邪乎!墙头上都站满了带弩的!啧啧,这是防谁呢?刚打了大胜仗,至于吗?”
“嗨,谁知道呢!不过听说工坊里活多,工钱翻倍了!我隔壁老王头家的二小子,刚托人塞了银子进去当学徒,说是赶朝廷的大订单呢……”
“翻倍?真的假的?那可比在码头扛包强多了!赶明儿我也去试试?”
“得了吧你!现在进去?查得比衙门抓逃犯还严!没熟人引荐,连门都摸不着!”
“唉,这世道……对了,老吴头,你前几天说的那个……城隍庙后面那家暗门子,还开着吗?价钱……”
血鹞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那些关于戒备森严、工钱翻倍、核查严密的零碎信息,如同散乱的拼图碎片,在他冷静如冰的大脑中迅速组合、拼接。目标(林宇)的警惕性极高,反应迅速,后方已然稳固。强攻大营或工坊,无异于自投罗网。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触手,透过斗笠的缝隙,扫过酒肆门口那条污水横流、挤满了各色人等的小巷。
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巷口一个蜷缩在墙根下的身影上。那是个衣衫褴褛、脸上脏得看不出年纪的流浪儿,正抱着一个破碗,眼巴巴地望着酒肆门口。他的目光看似茫然呆滞,但血鹞那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直觉,却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异常——当酒肆里一个身材壮硕、穿着码头号衣的汉子起身结账,走向门口时,那流浪儿的视线,似乎极其短暂地、不易察觉地在那汉子腰间鼓囊囊的褡裢上停留了一瞬。
极其短暂,如同错觉。
血鹞握着酒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泛白。是巧合?还是……眼线?重庆府的水,果然比他预想的还要深。目标的反制,已然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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