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底薪寒 (第1/2页)
雨后的新军大营,湿冷刺骨。白日里喧嚣的死亡气息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沉重、更粘稠的压抑,裹着尚未散尽的药味和泥土的腥气,弥漫在每一顶营帐、每一寸泥地之间。灯火稀疏,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沉重,如同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林宇端坐主位,玄色常服衬得他面色愈发冷峻。案上摊着一张营区简图,墨迹犹新。枭一垂手肃立一旁,气息微促,显然刚从营中各处巡查归来。
“大人,”枭一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亲卫营已按令接手,所有接触过今日灶房食材、水源的伙夫、杂役、轮值水卒,共计四十七人,全部集中圈禁在西营废弃马棚区。由咱们的人十二个时辰轮守,无令不得出入。”
林宇的目光落在简图上西营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粮秣、水源?”
“所有剩余米粮、肉干、腌菜,无论是否开封,已全部封存于原辎重库,库门由亲卫营加锁,并派双岗看守。今日所有使用过的水井,均已插旗警示,暂停取用。另从营外三里处山溪新开取水点,由亲卫营专队押运,专人看守烧沸。”枭一回答得条理清晰。
林宇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他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投向帐外深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营帐,看到那片被圈禁的废弃马棚区。四十七人,如同被投入沸水的鱼虾。恐惧、猜疑、自保的本能……在那种环境下,远比任何酷刑更容易让人露出马脚。
“大掌柜那边,”枭一继续汇报,“抚恤银两已连夜备齐,明日一早便由他亲自带可靠账房和护卫,按名册逐户发放。他让我转禀大人,必不使一文钱落入宵小之手,也绝不让英烈家眷受半分委屈。”
“嗯。”林宇应了一声,声音低沉。他刚欲再开口,帐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摩擦的铿锵声!
“报——!”一名亲卫营什长猛地掀开帐帘冲了进来,头盔歪斜,脸上带着长途奔袭的汗水和泥渍,气息粗重,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光芒!“大人!急报!成都府……成都府乱了!”
林宇和枭一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齐齐钉在那什长身上!
什长单膝跪地,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赵将军率部于拂晓前抵达三十里驿!列阵完毕!三门虎蹲炮……炮口……炮口直接对准了成都府东门城楼!”
帐内空气骤然一凝!枭一猛地握紧了腰刀刀柄,眼中爆出精光!
“城楼上的守军……吓傻了!”什长喘了口气,语速飞快,“赵将军亲自勒马阵前,刀指成都府!隔空喊话……骂……骂陈茂老狗!说炮口就指着他的狗头!让他好好看着!”
他咽了口唾沫,努力平复着气息,声音里带着一种目睹了惊世场面的亢奋:“成都府……整个东城都惊动了!城楼上的兵丁吓得腿软!城里的百姓更是炸了锅!消息……消息像长了翅膀!我们离开时,巡抚衙门外已经乱成一团!听说……听说陈茂……陈茂在听雨轩里收到一张染血的纸条……当场就……就吐血昏死过去了!”
“染血纸条?”林宇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帐内的温度瞬间又降了几分。枭一心头猛地一跳,瞬间明白了什么。
“是!小的……小的离得远,听不真切具体写了什么,但听巡抚衙门附近惊惶逃窜的下人议论……”什长努力回忆着,“好像是什么‘鹞影’折了……‘疤脸’落网……对!就是这两个词!然后就看见周师爷像疯了一样冲进府库……没多久……没多久按察使衙门的人就冲进去了!把……把周师爷锁拿出来了!那老小子……脸白得像死人,腿都软了,是被拖出来的!”
什长一口气说完,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和他粗重的喘息。
枭一看向林宇,只见主位上的身影依旧挺拔如松,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欣喜的表情,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静。仿佛成都府那翻天覆地的剧变,早在他预料之中,如同棋盘上落下的最后一颗子。
“知道了。”林宇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故,“传令赵猛:引而不发,悬剑不落。炮口不移,军阵不散。我要成都府城,三日三夜,不得安枕!”
“是!”什长轰然应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带着完成使命的激动,转身冲出大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湿冷。林宇的目光重新落回案上的营区简图,指尖在西营圈禁区的位置轻轻一点,声音冷冽如冰:“西营那四十七人,今夜必有动静。盯紧。天亮之前,本帅要知道,营中毒源何在。”
“遵命!”枭一躬身领命,眼中寒芒闪烁,转身大步流星地没入帐外的夜色之中。
林宇独自端坐于灯火之下,帐内一片沉寂。他缓缓闭上眼,成都府城楼在炮口下颤抖的景象,巡抚衙门内陈茂吐血昏厥的狼狈,周师爷被铁链拖出府库的绝望……如同无声的画卷,在脑海中掠过。釜底之薪已燃,薪尽火传,剩下的,便是那足以焚尽一切的寒焰,无声地蔓延,等待着最后的清算。
他睁开眼,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营帐的阻隔,投向那座安置着柳如烟的净室方向。悬顶之剑已落,成都府在寒焰中颤栗,而他营中的毒疮,也到了该彻底剜除的时刻。
西营废弃马棚区。
这里曾是堆放草料、安置病马的地方,如今草料早已霉烂发黑,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牲畜粪便、腐烂植物和湿冷泥土的难闻气味。几间破败的棚屋勉强遮风挡雨,此刻却被临时征用为圈禁之地。
四十七个被集中看管的人挤在几间最大的棚屋里,如同受惊的羊群。伙夫、帮厨、挑水的杂役、今日轮值看守水井的士兵……身份各异,此刻却共享着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棚屋内只有几盏昏黄的气死风灯悬挂在梁上,光线摇曳不定,将一张张惶恐不安、布满油汗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棚屋外,是亲卫营精锐组成的三重警戒线。士兵们沉默地矗立在冰冷的雨气中,如同铁铸的雕像,手中的燧发枪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棚屋的缝隙,牢牢锁定着里面每一个躁动不安的身影。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俺……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一个身材矮胖、脸上沾满煤灰的伙夫带着哭腔,声音在压抑的死寂中格外刺耳,“俺就是按点烧火做饭……灶上用的东西都是伙长领来的……俺哪知道那盐……”
“闭嘴!蠢货!”旁边一个穿着半旧军服、面色阴沉的水卒厉声打断他,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周围,“谁让你乱说话的!没做亏心事,怕什么?!大人明察秋毫,自然会还我们清白!”他嘴上说着硬气,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暴露了内心的恐惧。
“清白?”角落里传来一声嗤笑,带着浓浓的绝望和嘲讽。说话的是一个年纪稍长的帮厨,脸上沟壑纵横,“几百条人命啊……那毒……能把人毒成那样……是冲着绝户去的!咱们这些人,沾上了灶房水井的边……在那些大人物眼里,就是替死鬼!还清白?能留个全尸就是祖上积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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