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骨声寒 (第2/2页)
林宇依旧立在角落的阴影中,玄衣仿佛融入了黑暗。他身形纹丝不动,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锐利如鹰隼,穿透摇曳的烛光,死死锁住吴明远那枯槁却稳如磐石的手腕,以及刀尖下微微起伏的、脆弱的肌肤。负在身后的双手,在无人可见处,十指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根被无形之手攥紧的弦所带来的窒息感。
吴明远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觉。镜片后的双眼只剩下绝对的专注,如同最老练的猎手面对唯一的猎物。他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沉。
嗤——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在死寂的净室中骤然响起!如同最上等的丝绸被最锋利的刀刃缓缓割开。
刀刃精准地切开了肿胀发亮、颜色深紫的皮肤表层。没有大量鲜血涌出——先前那三针“截脉金针”的效力仍在。但随之溢出的,是粘稠、浓黑、如同腐坏油脂般的脓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腥甜与腐肉恶臭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浓烈得几乎让人作呕!
脓血之下,暴露出来的景象让见惯了血腥的枭一都倒吸一口冷气!原本应该鲜红强健的肌肉组织,此刻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丝丝缕缕的黑色脉络如同毒蛇般在其中蔓延,甚至能看到部分肌腱呈现出被腐蚀的灰败之色!伤口深处,隐隐透出一点惨白,那是肩胛骨的边缘,竟也沾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灰暗!
“好霸道的毒!”吴明远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凝重的惊叹,却并无慌乱。他左手飞快地拿起一把细长精巧的银质镊子,探入切口,小心翼翼地拨开被毒素侵蚀得发黑的肌肉纤维,动作稳定而精准,如同在剥离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上最细微的瑕疵。“蛇枯藤腐肉,断肠草蚀脉,‘黑水’的引子更是阴毒,如同跗骨之蛆,顺着血脉经络往里钻!”他一边操作,一边低声自语,像是在向看不见的同行解释,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
随着他的探查和剥离,更多被毒素侵蚀的坏死组织暴露出来。他用镊子夹起一小块完全失去弹性、呈现出灰败腐木状的肌肉碎片,展示了一下,随手丢进旁边一个盛着半透明刺鼻液体的琉璃碗中。那碎片落入液体,竟发出轻微的“滋”声,冒起一丝青烟。
“看到了吗?寻常金疮药、解毒散,碰到这种被阴毒彻底渗透的腐肉,如同隔靴搔痒,毫无用处!唯有彻底剜除!刮净!”吴明远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他放下镊子,换上一把更小巧、形如弯月、刃口带着细微锯齿的刮刀。
刀锋轻轻贴上了那惨白肩胛骨边缘沾染的灰暗区域。
刮——
刮——
刮——
令人牙酸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不再是切割皮肉,而是金属与骨骼摩擦发出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刮擦声!每一次刮动,都带起一层细微如粉尘的骨屑和粘附其上的、顽固的黑色毒质!吴明远的手稳得可怕,每一次刮削都控制在毫厘之间,既要彻底清除毒素,又要避免伤及健康的骨膜和更深层的结构。
昏迷中的柳如烟身体骤然绷紧!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拉扯!她猛地仰起头,脖颈处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汗水如同溪流般从她苍白的皮肤下涌出,瞬间浸透了身下的褥单!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死死抓住了床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指甲深深陷入硬木之中!
“按住她!别让她乱动!”吴明远头也不抬,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他的额头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沿着深刻的皱纹滑落,镜片边缘都蒙上了一层雾气。
两名女医官如梦初醒,慌忙扑上前,用尽全力按住柳如烟剧烈颤抖的身体。枭一也上前一步,大手死死压住了柳如烟完好的右肩。
林宇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阴影中,他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刺破掌心,一丝温热粘稠的液体渗出,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楚,却丝毫无法转移他心头那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的剧痛。他看着柳如烟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面容,看着她如同离水之鱼般徒劳的挣扎,一股足以焚毁理智的暴戾在胸中翻腾!他几乎要冲上前去,制止这近乎凌迟的酷刑!但残存的理智如同冰冷的锁链,将他死死钉在原地——这是她唯一的生路!吴明远,是唯一的希望!
刮擦声持续着,如同最残忍的刑罚。每一刀刮过骨骼的声音,都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琉璃碗中,堆积的黑色腐肉碎屑和灰白骨粉越来越多,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时间在痛苦中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吴明远紧绷的肩背终于微微松弛了一瞬。他停下了刮刀的动作,长长吁出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和药味的浊气。他凑近伤口,鼻翼微动,仔细嗅了嗅,又用一根细银针探入深处,沾取一点组织液,对着烛火仔细观察。
银针尖端,那点粘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淡黄色,再无之前的乌黑与浑浊。
“呼……”吴明远喉间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沙哑低叹,紧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医者看到希望的神情。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阴影中的林宇身上,带着一丝疲惫的傲然:“毒巢已清!附着在骨上的阴毒引子,也刮尽了!”
他放下刮刀,动作却并未停止。飞快地拿起一个琉璃瓶,里面是清澈如水却散发着浓烈酒气的液体。他拔掉瓶塞,毫不犹豫地将瓶口对准那被刮得露出惨白骨质、血肉模糊的伤口,缓缓倾倒!
“滋啦——!”
浓烈的酒液冲刷在暴露的骨肉创面上,瞬间腾起一片细密的白雾!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酒气与蛋白质烧灼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呃啊——!”昏迷中的柳如烟身体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向上弹起!又被死死按住!她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双眼竟在剧痛的极致刺激下猛地睁开了一瞬!那眼中没有焦距,只有一片茫然无边的、被痛苦彻底撕裂的赤红!随即,她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软软地瘫倒下去,唯有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吴明远对此恍若未觉,神情专注得近乎冷酷。他放下空瓶,又拿起另一个装着粘稠琥珀色药膏的瓷罐,用一把小巧的骨勺挖出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药膏,均匀、厚实地涂抹在清理干净的创面上。药膏接触创面的瞬间,丝丝缕缕的白气升腾,仿佛在对抗着残留的阴毒与灼烧的痛楚。
“西域传来的‘金创续骨膏’,主料是龙血竭与极西之地一种奇树的树脂,再辅以三七、白芨等古方,对生肌续骨有奇效。”他一边涂抹,一边解释,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刮骨一幕从未发生。
做完这一切,他才拿起桑皮缝合线和一枚弯曲的银针。针尖在烛火上燎过,手法快如穿花,细密的针脚如同最精巧的绣娘,将那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层层缝合。动作流畅而稳定,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美感。
当最后一针打结、剪断,吴明远才彻底直起腰。他长长地、仿佛耗尽全身力气般吁出一口浊气,额头上的汗水终于汇成大滴,滚落下来,砸在衣襟上。他摘下被雾气模糊的西洋水晶镜片,用袖子随意擦了擦,重新戴上。镜片后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深深的疲惫。
他走到盛满清水的铜盆前,仔细清洗着沾满血污和药膏的双手。水很快变得浑浊暗红。他擦干手,这才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向阴影中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风暴的眼眸。
“命,暂时抢回来了。”吴明远的声音带着手术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但刮骨去毒,伤及根本。她本就元气大伤,又经此酷刑,如同风中残烛。接下来十二个时辰,才是真正的鬼门关。高热、毒气反噬、伤口溃烂……任何一样,都可能要了她的命。”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扫过那两名惊魂未定的女医官和依旧按着刀柄的枭一:“用我留下的‘冰蟾退热散’,每隔两个时辰,以温酒化开灌服,压制可能的高热。伤口敷药,每日清晨更换一次,必须用沸水煮过的布巾,动作要轻!若有脓血渗出,立刻用烈酒冲洗!另外……”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林宇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凝重:“她体内经脉被毒素侵蚀,又被金针强行截脉,气血逆冲,淤塞混乱。单靠药石,难以疏通。需得以精纯内力,徐徐导引,化开淤塞,护住心脉,助她自身生机复苏。这内力导引之法,凶险异常,需对内力掌控妙到毫巅,更要通晓人体经脉气血运行之道,稍有不慎,非但救不了人,反会震断她本就脆弱的心脉,让她立时毙命!”
净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吴明远沙哑的声音在回荡,如同最后的宣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阴影中那个沉默的玄色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