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锋与砥柱 (第1/2页)
伶仃洋,“望海角”码头。七月十五,月圆之夜后的黎明。
海风带着咸腥与凉意,吹散了昨夜喧嚣的余温。简陋的议事棚屋内,气氛却与清凉的晨风格格不入,反而带着一种无声的灼热。厚重的木桌上,两份摊开的契约草案如同无声的战场,一份是桐油交易,一份是硝石交易。陈墨与郑家那位姓胡的账房先生,正隔着桌子进行着最后的拉锯战。
“胡先生,每桶桐油作价纹银十八两,已是看在郑将军的诚意上!”陈墨扶了扶水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针,指节在契约上“桐油”二字处轻轻一点,“我川东桐油,头榨清亮,粘稠如蜜,滴在纸上三日不散。您闻这味儿——”他掀开旁边木桶的木盖,一股醇厚的油脂香立刻漫开来,“耐候性远超闽浙土榨之油!贵方在月港采买次等货,怕也要十五六两吧?我蜀江商行千里迢迢运至此处,十八两已是底价!”
胡账房山羊胡子一翘一翘,手指在算盘上拨得噼啪作响,算珠碰撞声像密集的鼓点:“陈管事!账不是这么算的!月港是月港,这里是伶仃洋!运途风险、仓储损耗、还有这...这码头简陋的维护费,哪一样不要摊进去?十六两五钱!这是我家陈先生能应承的最高价了!再多,莫说我回去交不了差,便是这算盘,也得劈了烧火!”他把算盘往桌上一磕,算珠震得乱颤。
“风险?损耗?”陈墨嗤笑一声,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上那份硝石契约草案,纸页被敲得发颤,“贵方硝石作价每担(100斤)纹银三十五两,比福建市价足足高了三成!这多出的银子,难道不够抵偿贵方所谓的风险损耗?胡先生,买卖贵在公道!我川东让出桐油厚利,换取的不过是硝石供应之稳定,贵方若连这点诚意都无,那这互通有无,怕是要大打折扣了!”
棚屋另一角,叶梦珠与陈怀安看似在悠闲品茶,实则言语间的机锋丝毫不亚于账房之争。晨光透过竹缝斜照进来,在陈怀安的折扇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随着扇面转动忽明忽暗。
“叶夫人,昨夜观‘磐石’巨舰,雄姿英发,令人难忘。”陈怀安轻摇折扇,笑容温煦得像晨雾,“只是...观其航速,似受限于人力驱动?不知贵方可有改进之法?我郑家船队中,倒是有几位精于西洋机括的巧匠,或可...”
“陈先生好意心领。”叶梦珠声音清冷,打断了他的试探,茶盏与桌面相触的轻响像把小锤敲在对话间隙,“人力驱动,乃权宜之计。川东工匠,自有钻研之道。郑家巧匠,还是留待维护将军的远洋巨舰为要。”她端起粗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停泊的“磐石号”。一夜停泊,巨大的船体在晨光中更显黝黑沉重,如同蛰伏的巨兽,铁甲上凝结的露珠滴落,在甲板上砸出细碎的声响。
“夫人说的是。”陈怀安碰了个软钉子,笑容不变,话锋却悄然一转,像条滑溜的鱼换了方向,“说起远洋,将军素来重视海上通衢。贵方这伶仃洋‘望海角’码头,水深港阔,实乃天然良港雏形。若能稍加扩建,疏通航道,假以时日,必成连接闽粤与川江的枢纽!将军有意,愿出资出力,助贵方一臂之力,共建此港,共享其利!不知夫人与林经略意下如何?”他抛出的提议像块饵,裹着蜜糖却藏着钩子。
叶梦珠心中冷笑。共建?郑家的银子岂是那么好拿的?只怕是引狼入室,最终“望海角”将改姓郑!她放下茶盏,语气平淡却斩钉截铁:“码头简陋,仅供临时转运,何劳将军费心?川东僻陋,力有未逮,亦无心经营远洋巨港。维持现状,互通有无,足矣。”
再次被拒!陈怀安眼底的阴鸷几乎要掩饰不住,扇骨在掌心转得快了几分,竹丝摩擦掌心发出细微的声响。这川东,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就在这时,一名郑家随从急匆匆走进棚屋,靴底带进来的沙砾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线。他在陈怀安耳边低语了几句,声音压得极低,像蚊子振翅。陈怀安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恢复了镇定,但眼神却锐利了几分,像突然绷紧的弓弦。他挥退随从,看向叶梦珠和陈墨,脸上重新堆起商人式的遗憾笑容:
“叶夫人,陈管事,实在抱歉。刚收到月港急报,前几日抵达的一批挂着‘蜀江’旗的货船,所载货物中似有朝廷明令禁运的‘精铁’‘火器配件’之嫌!如今已被我郑家水师依律暂扣查验。此事牵涉朝廷禁令,颇为棘手啊...”
棚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连海风都仿佛卡在了竹缝里。陈墨脸色一沉,手中的茶盏重重顿在桌上,青瓷盏沿磕出个小缺口,茶水溅在契约上晕开一小片深色:“陈先生!”
叶梦珠眼神瞬间变得如刀锋般锐利,冰冷的金属义肢在桌下微微绷紧,关节转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咔哒”声。棚屋外,枭二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黑风营精锐们原本松弛的站姿瞬间绷紧,像一张张拉满的弓。
“磐石号”底舱,轮机室。闷热嘈杂得像口蒸笼。
巨大的脚踏转盘旁,孙师傅正带着几个工匠,赤膊上阵,对一组发出异响的齿轮进行紧急检修。汗水顺着他们古铜色的脊背滚滚而下,滴落在冰冷油腻的铁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又迅速蒸发。
“他娘的!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出怪声了?”孙师傅骂骂咧咧,用沾满油污的手套擦拭着齿轮咬合处,一股焦糊味若有若无,“是不是哪个兔崽子蹬得太狠,把齿给崩了?”
“孙头儿,不像是崩齿...”一个年轻工匠凑近观察,手里的油灯晃得光影乱颤,他指着齿轮边缘一处细微的变形,“您看这里,好像有点弯了...昨天试航时逆流蹬得太狠,轴力太大,这木齿轮的辐条...好像有点扛不住这钢轴的巨力!”
孙师傅凑近一看,脸色顿时变了。那硬木打造的齿轮辐条,在与精钢主轴咬合的巨大应力下,竟然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微小弯曲!虽然暂时没断,但那弯曲处的木纹已经裂开细微的缝隙,像条毒蛇藏在暗处。这玩意儿要是全速运转时崩了,整个传动系统都得完蛋!
“快!拿卡尺来!量所有辐条的应力形变!”孙师傅嘶声吼道,唾沫星子混着汗水溅在齿轮上,疲惫的脸上满是焦虑和凝重。人力驱动钢铁巨舰的巨大负荷,正以最残酷的方式,展现着技术的鸿沟与材料的极限。
白帝城,经略府。气氛凝重如铅。
柳如烟带来的最新密报(关于陈怀安扣船威胁)和林宇的朱批指令(“示弱引蛇”)几乎同时送达。巨大的川东舆图前,林宇负手而立,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忽明忽暗,像山峦在风中变幻的轮廓。
“郑芝龙...终于按捺不住,动刀子了。”林宇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手指轻轻敲击着舆图上“月港”的标记,“扣船?好手段。既显其海上权威,又能卡我咽喉,逼我让步。”
“大帅,陈怀安以此要挟,必是想在桐油价格和硝石供应上再压我们一头!甚至图谋港口!”刘子墨面带忧色,手指绞着袖口,“是否让陈墨他们暂退一步?毕竟那批船上的货...”
“退?”林宇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转身时衣袍带起的风让烛火矮了半截,“郑芝龙要看的,就是我们的退!退一步,他就会进十步!扣船只是开始,他的胃口,是整个川东的出海口,乃至川东的未来!”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柳堂主,伶仃洋那边,按计划行事!让陈墨‘示弱’,在桐油价格上,可以‘忍痛’再让半两银子!硝石契约,咬死我们提出的数量和价格不变!告诉陈怀安,川东愿以最大诚意维持商路,但若有人蓄意刁难,川东虽弱,亦有鱼死网破之志!”
“枭二那边呢?”柳如烟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短匕。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