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薪胆

薪胆 (第2/2页)

白帝城西,新兵营校场。
  
  尘土飞扬,喊杀声带着生涩与恐惧。几百名刚刚放下锄头、稚气未脱的少年兵,穿着不合身的破烂号衣,手中端着沉重的白蜡杆长枪,在教官声嘶力竭的吼声中,一次次重复着枯燥而致命的突刺动作。
  
  “突刺——!”教官是个脸上带刀疤的老兵(张老三),声音如同破锣,眼神凶狠得像刀子,“给老子用劲!枪端平!腰马合一!想象你们面前是什么?是鞑子的狗肚皮!是糟蹋你姐你妹的畜生!是烧你家房子的豺狼!捅进去!搅烂它!”
  
  队列前排,一个瘦小的少年兵(王小石)脸色煞白,汗水浸透了额发,紧握着枪杆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他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清兵狰狞的面孔,听到了家人凄厉的哭喊。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心脏,让他每一次突刺都绵软无力,脚步虚浮。
  
  “王小石!你他娘没吃饭吗?!枪抖什么抖!给老子捅!”张老三几步冲到他面前,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蒲扇大的巴掌狠狠拍在他瘦弱的背上,差点把他拍趴下,“想想你娘!想想你妹!鞑子的刀砍下来,她们哭都来不及!”
  
  王小石被拍得一个趔趄,眼中瞬间涌上屈辱和恐惧的泪水。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来。他想起逃难路上饿死的妹妹,想起被溃兵掳走的姐姐…一股混杂着绝望和愤怒的火焰猛地从心底窜起!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是喊杀,而是濒死的哀鸣!用尽全身力气,将颤抖的枪尖狠狠向前捅去!动作依旧笨拙,枪尖依旧颤抖,但那股不顾一切、同归于尽的狠劲,却让旁边的同伴都为之侧目。
  
  张老三看着王小石通红的、含着泪却燃烧着恨火的双眼,看着他颤抖却拼尽全力的突刺,凶戾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没再呵斥,只是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尘土,走到校场边,从一个破旧的小布袋里,掏出几块磨得发亮、带着体温的碎银子。
  
  训练结束的哨声响起。王小石瘫倒在地,剧烈喘息,手指因过度用力而痉挛。张老三走到他身边,将碎银子重重拍在他沾满泥土的手心里。
  
  “娃…”老兵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沙哑和疲惫,凶狠的表情褪去,露出底下深刻的皱纹和难以言说的沧桑,“拿着。要是…要是老子这回没回来…去襄阳城西…找…找一个叫‘簪花’的姑娘…就说…就说张老三…欠她的胭脂钱…下辈子…下辈子一定还上…”他顿了顿,看着少年茫然又惊愕的眼睛,粗糙的大手用力捏了捏王小石瘦弱的肩膀,声音重新变得粗粝,“挺住!像个爷们儿!替老子…多杀几个鞑子!”说完,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营房,背影在夕阳下拉得笔直而孤独。
  
  白帝书院。
  
  昔日朗朗书声已被金戈铁马的肃杀取代。院墙斑驳,庭院中的古柏在晚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最大的讲堂内,烛火通明。白发苍苍的山长弃了讲桌上的《中庸》,手中捧着一卷边角磨损的《文信国公集》(文天祥文集)。下方,几十名年龄不一的学子正襟危坐,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凝重与悲愤。窗外,白帝城头的烽烟在暮色中笔直升起,如同倒悬的利剑。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山长苍老而沉郁的声音在讲堂内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学子们年轻的脸庞,“…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学子们跟着诵读,声音起初有些参差不齐,带着少年人的清亮,但渐渐汇成一股越来越洪亮、越来越坚定的声浪: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声浪穿透窗棂,在暮色渐浓、烽烟弥漫的山城中回荡,与城头巡哨士兵沉重的脚步声、远处新兵营隐约的喊杀声、铁厂熔炉低沉的咆哮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悲壮的和鸣。
  
  讲堂角落,一个约莫五六岁、梳着双丫髻的小女童,似乎还不太懂这些深奥的词句,只是努力地、认真地跟着咿咿呀呀地念,小脸憋得通红:“…生…生死…安…安足论…”
  
  山长看着女童稚嫩而认真的脸庞,看着窗外越来越浓的烽烟,眼中水光闪动。他合上文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殉道者的决绝:“此浩然正气,即我华夏不灭之魂!文山公(文天祥)殉国于北,其气长存!今日寇深祸急,神州板荡,正是吾辈读书人,效法先贤,以身殉道,以气御寇之时!书可焚,院可毁,此气——不可夺!”
  
  暮色四合。书院深处,一处偏僻幽静的小院厢房内,一灯如豆。盲眼的女琴师(柳无眉)端坐于琴案前。那具名贵的焦尾琴静静横陈。她伸出苍白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第七根弦,空荡荡的,已然断绝。
  
  她没有丝毫犹豫,指尖落在剩余的六根弦上。手腕微沉,指力透弦!
  
  “铮——!”
  
  一个清越孤绝的音符骤然迸发!如同利剑出鞘,瞬间刺破小院的寂静!琴音没有《广陵散》的激越杀伐,却带着一种冰河乍裂、孤峰独立般的冷冽与坚韧!曲调艰涩奇崛,正是失传已久的古琴绝响《广陵散》的残谱!虽断一弦,其意更孤!其志更坚!
  
  琴音穿窗而出,融入白帝城沉沉的暮色与烽烟之中。
  
  铁厂里,正用烧红的铁条烙烫自己焦黑脚背伤口以止血的胡三炮,动作猛地一顿。那穿透轰鸣的清越琴音,如同冰冷的泉水注入他灼热的神经。他布满血丝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向炉火映照下墙上那个巨大的“死”字,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正在冒烟的脚,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吼,再次将通红的铁条狠狠压下!白烟腾起,他身体剧颤,牙关紧咬,却不再发出痛哼。
  
  城头垛口,一名年轻哨卒抱着冰冷的铁铳,望着远处清军可能来袭的黑暗方向,身体因恐惧和疲惫而微微发抖。那孤绝的琴音随风飘来,钻进他的耳朵。他颤抖的身体渐渐平复,紧抱着铁铳的手指缓缓松开,又更加用力地、沉稳地握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磨刀石,就着微弱的星光,开始一下下,用力地、专注地打磨冰冷的铳管和刺刀。沙…沙…沙…单调的声音,与那飘渺孤绝的琴音奇异地应和着。
  
  夜,伤兵营。
  
  血腥与药味依旧浓烈。吴明远额角贴着汗湿的布巾,灰布短褂前襟已被血污和汗水浸透。他正俯身在一个高烧呓语的伤兵身边,用浸透烈酒的棉布小心擦拭其滚烫的额头。伤兵断臂处的纱布又渗出了血水。
  
  营门被推开,带着一身铁锈和烟火气的胡三炮,被两个工匠架着,一瘸一拐地挪了进来。他焦黑的右脚被用脏污的布条和木板胡乱固定着,散发着焦糊味和血腥气。
  
  “吴…吴先生…”胡三炮声音嘶哑,冷汗涔涔。
  
  吴明远抬起头,看到胡三炮的伤,眉头瞬间拧紧。他没说话,迅速放下手中的活,示意将胡三炮安置在角落一张空草席上。他蹲下身,动作麻利地解开那简陋的包扎。当看到那深可见骨、边缘焦黑卷曲、皮肉与布条几乎粘在一起的恐怖伤口时,饶是他见惯生死,也倒吸一口冷气。
  
  “胡闹!”吴明远低声斥道,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这伤…得剜掉烂肉!”
  
  “剜!赶紧剜!”胡三炮咬着牙,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块巴掌大小、尚带余温的铁锭,塞到吴明远手里。铁锭粗糙的表面,赫然是模具里熔铸出的那个狰狞的“死”字!“老子…看着这个字…就不知道啥叫疼了!剜干净点!老子还要回去…打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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